梦漓吸口气，让赵匡胤坐下。她抚着杯身，缓缓道：“你这番，究竟是为何？明知你触到底线的话，本宫绝不会和你站在同一边。”
“望娘娘恕罪，”赵匡胤低头，灯光昏暗，“事发突然，臣也不知为何就被披上黄袍。若不如此做，恐怕军队就要散了，契丹也打不了，国将不国。臣只得应了他们的请求，走了这步。”
“若只是缓兵之计，你不用走到汴京。以你的能力，制服这些乌合之众又有何难？”梦漓知晓他的能力，若没有半分非分之心，他是可以止住哗变的。
赵匡胤心里一惊，面上却仍是不动神色：“娘娘所言甚是，不过这乌合之众的力量不可小觑。况城里也有大臣给臣联名写信，执意要臣如此，臣不敢不从。”
“照你的意思，这个位子，你非要不可了？”梦漓直起身板，向前微倾，神色肃穆。
“臣是被迫的，若臣不如此，他们恐会伤了您和皇上。”赵匡胤将最后几字咬的极重，果不然瞧见梦漓瞬时变的脸色。
“娘娘，若我登上那位置，我以我赵匡胤的性命担保，绝不会伤到您和皇上还有皇上的后人。”赵匡胤举手发誓，言词极其坦诚。
梦漓微蹙眉尖，眯起双眼看着他。这也是她想要的，他果然考虑的很周全，知道她的软肋在何处。那么，其他的事情也要说出来了。
“本宫知道，你要平天下，完成世宗的遗愿。那南唐，势必要破了。”梦漓饮口茶，看着赵匡胤。
“臣也以性命担保，不会伤及南唐皇室一分一毫。请太后放心。”赵匡胤心下了然，回道。
梦漓微微点头，看来赵大哥什么都懂，他对自己的心思还是如从前一样，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以前的事情和现在的事情不一样了。梦漓看着等待下文的赵匡胤，微微笑：“最后一件事，不要伤害老臣和忠于世宗的臣子们，若有能重用的一定要重用，若不肯，给些银两散了便是。他们也是忠心一片。”
“是，”赵匡胤颔首，“这三条，臣一定会办到的。”
半晌沉默后，梦漓起身，走至赵匡胤面前，向他行礼。赵匡胤大惊，起身去扶她，她却摇摇头。赵匡胤便那么站着。
“这一礼，是我替后周百姓向你行的，”梦漓低头说，“若后周因你而败，就算我剩一口气也不会放过你！从此，你就是天子，我是一介凡人，就不必过问了。”
“梦漓……”赵匡胤喃喃道，“你不必做到如此决绝。”
“赵大哥，”梦漓抬头，眼里泪光点点，“这是最后一次喊你大哥了。作为后周人，我不恨你，这是不可逃避的命运。可是作为世宗的皇后，我又恨你，因为这江山本应属于他和他的子孙的，却被你夺了去。任何一个柴家的人都不会原谅你。所以，我就当作没有你这个大哥，只是一个陌路人。请见谅，任何人换做我都会这样做。”
赵匡胤闭上双眼，眼泪掉下来。没想到还是和她形同陌路了，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我答应你。”只四个字，结束了一切。
木然从帐中出来，外面已是午后，梦漓背上已是一层薄汗。霁兰过来给她披上披风，梦漓一步步走向城门。城外，赵普和大臣们站在那里，静静看她走过去。赵匡胤随后出来，唤来赵普，和他耳语几句。赵普转身向诸大臣喊道：“吾等，开城门迎新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跪下来，城门、宫门被打开。
一切很顺利，除了半路杀出一个韩通，被他手下乱刀砍死了，赵匡胤忙令人厚葬他并抚恤其家属。第二天，赵匡胤在崇元殿正式登基，改国号为宋。封柴宗训为梁王，符太后为梁太后。看着坐着的这把龙椅，有多少人梦想着坐上它，有多少人因它失了性命也丢了名声。赵匡胤叹着，还好，没有牺牲那么多人。
朝局一变，只有几个老臣上书辞官回乡，樊睿东也辞了官，赵匡胤派人劝他多次未果，只得让他离开。梦漓被封为梁州太后后便移居宫外，收拾行李准备近日出发。淑遥也决定和梦漓过去，照顾她一阵子。一时间，赵匡胤身边那些熟悉的身影都走了，最亲近的只剩下自己的宰相和弟弟。
夜里他坐在案前，一旁的侍女掌着灯，他读着公文。夜深，他偶尔抬眼看看四周，只有他孤单一人一灯而已。也许这就是“高处不胜寒”吧。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却传来，他抬头看到来人穿着素衣，在面前跪下。任可微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案几上：“皇上，看了这么久的公文，想必饿了吧？奴婢煮了点宵夜，您用点吧。”揭开盖子，一碗热腾腾的汤圆米酒跃然眼底。
任可微将勺子递给赵匡胤，后者愣了愣才接过，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赵匡胤轻声道：“好吃。”
任可微笑笑。
梦漓安抚着宗训睡了觉，自己披上披风走出寝宫，坐在石凳上发了会呆。一阵脚步声传来，梦漓回头，却是赵匡胤和一个公公。
“你先下去吧，我单独和娘娘谈谈。”赵匡胤吩咐道，公公应了一声，把手上提着的六角琉璃灯放在石桌上便离开。赵匡胤坐在梦漓对面，问道：“为何还未歇息？”
梦漓淡淡道：“夜里无事，出来吹吹风。”
“我有要事和你相商，”赵匡胤低声道，“那些大臣们对世宗的孩子……你和宗训算是最好的了，其他侧妃留下的孩子都被他们抓走了。对不起，我未能保全他们。”语罢，赵匡胤低头握拳。
梦漓吃惊地看着他：“怎么会……”
“他们担心世宗的孩子留下来，对我以后不利，”赵匡胤还是低着头，“今日早朝上，还说要除掉你和宗训，以确保万无一失。”
“可是，你明明下旨封了宗训为郑王，他们怎么敢？”梦漓不解。
“梦漓，就算你们去了房州，也于事无补。他们早就收买了房州的官吏。明面上是保护你们，暗地里却是监视你们。”赵匡胤缓缓说道。
“这……”梦漓呆呆地看着赵匡胤，“可他们，不能不听你的圣意啊？”
“我也责罚了他们，可他们都联名上书，施展苦肉计。这样下去，多少大臣都得折在这里。”赵匡胤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嘴角却微微上扬。
梦漓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在那里细细思索。片刻，她问道：“我的性命无所谓，只是宗训还小，他不应该被这般对待。”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了。”赵匡胤看着梦漓道，“人多耳杂。”赵匡胤凑到梦漓耳边，轻轻说出他的计策。
听罢，梦漓扭头震惊地看着赵匡胤：“这怎么可能？不会有人看出来吗？难道只有这个了吗？”
赵匡胤沉默片刻道：“是。我认识一个师傅，他易容技巧高超，只要瞒过庆典那日便可。放心，我们只是名义上的。”
梦漓低声问道：“你可知我早已婚嫁，这辈子我是不可能再嫁给其他人的，除非死！”
赵匡胤抓住梦漓的手：“梦漓，这只是一场戏。你死后，我会把你和世宗合葬的。再说，你在我身边，我总会放心些，这不是比那偏远的房州好多了吗？”
“你放开我！”梦漓使出全身力气挣脱他的手，“你明明可以让我们去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的，为何要我们留下来？你意不在此，赵匡胤！”
赵匡胤的眼神变得阴戾起来：“没错！我承认我别有居心。梦漓，他走了，走了，这世间只有我最爱你了，你能依靠的只有我了。以前看你和柴荣在一起，我总是恨，恨我没早些和你告白，没有能力保护你，只能远远地看着你。现在呢，我是这天下最有权力的人，我有能力保护你了。梦漓，和我在一起吧！我发誓，我会让你过得比以前更好，我会封你为后，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人。”
梦漓愣了愣，接着缓缓道：“我们早已回不到从前了，皇上，我现在只是一介布衣，空有郑太后的名分。我也知这一路艰险，他们不会放过我和宗训。可是皇上，我和世宗发过誓，他走了，我会追随他而去，只不过因为宗训我才没有走。现在后周给了你，我也放了心。等到宗训成家立业了，我就去见世宗。皇上，我这辈子也只爱一个人，他是我唯一的、永远的爱人。”
“梦漓，你怎能如此绝情？”赵匡胤捂着心口，“我心里全是你。就算没有爱情，我们也有友情、亲情。我只求你能陪陪我，不好吗？”
“皇上，您不是有了任姑娘了吗？佳人在侧，你怎不珍惜呢？”梦漓仍是躲开。
“她不如你，任何人都不如你。”赵匡胤痴痴地伸出手，抚上梦漓的脸庞，梦漓极快的侧过脸去。这激怒了赵匡胤，他大力地捏住梦漓的下巴，强迫梦漓对着自己。梦漓吃痛地叫出来：“你放手！”
“梦漓，我是坐拥天下的人了，为何不能拥有你？”赵匡胤一字一字地吐出来，接着极快的亲上梦漓的嘴唇。梦漓吃了一惊，嘴唇不禁张开了一点，赵匡胤的唇舌便趁虚而入，疯狂的扫荡梦漓的牙齿和舌尖，用尽力气撕咬，血腥味瞬间充满两人的唇齿间。梦漓连忙挣开他的唇舌，挣脱他的手，接着就给他一巴掌。
“赵匡胤！”梦漓气极，嘴唇还是红肿的，“你竟然行如此卑鄙之事。我一直敬重你，你却如此对我！”
赵匡胤淡然地走上前，和梦漓离得极近：“我还会做更卑鄙的事情，你信吗？如果不想这样，就应了我的方法。那样，我不会动你一分一毫。”说罢，叫上公公，摆驾回去。
梦漓呆坐在原地，久久想着赵匡胤的话语。她一直将他视为长兄，一直那样信赖他，原来什么都在权势面前不堪一击，原来的一切都变了，他再也不是以前的他。只是，现在的自己该如何是好？若应了，便是愧对柴荣；若是不应，宗训和霁兰难逃受罚。梦漓慢慢走回寝宫，坐在宗训旁边。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脸，梦漓叹道：“训儿，娘该如何是好？”
“小姐，您确定要这么做？”霁兰坐在梦漓对面，惊讶地放下手中的针线。
“霁兰，我答应赵大哥后，你找空把这封信送给淑遥，她会来救我的。”梦漓将一个信封交给霁兰，霁兰忙接过放好。
“那您怎么办？”霁兰问道。
“我会小心的，放心，我知道他的分寸，”梦漓答道，“你务必将信给淑遥。”
“小姐……”霁兰抱住梦漓，“我们什么时候能够结束这种生活啊？”
“放心，一切很快会结束的。结束后我们就去南中，和淑遥一起，过无人打搅的生活。”梦漓抚着霁兰的发，低声说。那也是，我们曾经答应过彼此的生活。
“皇上，梁太后求见。”公公走过来，对赵匡胤禀报道。旁边的任可微正在沏茶，听见了也是顿了顿，然后继续倒茶。
“她要见朕？”赵匡胤放下奏折，手指缓缓在案几上扣着。然后让公公宣梦漓进来。
“可微，你先下去吧。”赵匡胤盯着案几上的香炉，眉眼里掩不住的紧张和焦虑。
“奴婢遵命。”任可微倒上两杯茶，行礼后告退。
“参见皇上。”梦漓走进来，向赵匡胤行礼。“你们先下去吧。”赵匡胤对一众宫女和侍卫说。
“是。”
“莫非太后您考虑了朕昨天的提议了？”赵匡胤坐着。端起一杯茶给梦漓。梦漓双手接过，道声谢，站在赵匡胤面前。
“是不是只要答应了你，你就可以放了训儿和霁兰？”梦漓拿着茶杯，声音里带些轻微的颤抖。
“这点我可以保证，但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做。”赵匡胤看着面前的她，已不复往昔的模样。看看自己，黄袍加身后更为孤独，一人站在高处。这么做虽有点愧疚，但他不悔，他只想有人好好陪陪他，消除这高处的寒冷。
“那我答应你，但我必须要亲眼看见训儿和霁兰离开汴京。”梦漓吐口气，心里却是越来越紧张。
“朕说过的事情，不会不兑现的，”赵匡胤从座位上站起，慢慢走下来，走到梦漓面前，“我会遵守我的承诺，当然，你也是。”
“当然。”梦漓已不是以前清纯的模样，声音却还是如此动听。
“好，朕会尽快安排的，”赵匡胤凝视着梦漓，“不过，朕有个小小的要求，就是在成婚前，你不能离开熙辰殿半步，除非有朕的许可。因为，朕真的害怕你离开。”他眼里水光闪动。
“好。”梦漓直接果断地答应了。
赵匡胤上前抱住梦漓：“谢谢你梦漓，愿意陪在我的身边。”
梦漓任赵匡胤抱着，看向他身后的龙椅，和悬在高处的匾额，想起柴荣坐在那里的时候。他也曾抱住自己，在众臣宣告自己是他的皇后，唯一的皇后的时候。噬骨的寒冷从足底升起，梦漓心里打了个颤。她轻轻推开赵匡胤：“皇上若无其他吩咐，在下便告退了。训儿还在等我过去一起用午膳。”
“好，你下去吧。”赵匡胤扬起嘴角，这是这几天他心情最好的一刻。
“是。”梦漓抬眼见他绽放出许久不见的笑容，转身向外走去。心却是越来越往下沉，越来越悲凉。
回到熙辰殿，霁兰正在陪宗训练字。阳光下，宗训坐在石凳上握着毛笔认认真真在写字，霁兰站在一旁磨着墨。他们旁边的桃树还开着，桃树旁的凌霄花却已快谢掉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训儿和霁兰还在自己身边，可梦漓知道，今天过后，不知往后会是什么模样。
“训儿，还在练字呢？练得什么，给娘亲瞧瞧？”梦漓整整衣襟，走过去轻轻抱着宗训。
“娘亲，孩儿今日学了一首诗，是霁兰姑姑教的。”宗训放下笔，张着手让梦漓抱。梦漓无奈笑笑，自己坐下来，抱他坐在腿上：“训儿你也不小了，还要娘亲抱。”说着便瞧那宣纸上的字，五言诗：“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这是描写美丽的春天的景色，江南风光。梦漓微笑道：“这诗倒也应景，不过盛春时节过后又该叹暮春了。”霁兰倒了杯茶递给梦漓，又倒了杯给了宗训：“殿下说老在这里呆着太闷，奴婢就讲了这首诗，让殿下想想也好。”
梦漓抚抚宗训的发旋，温柔道：“训儿，过几日咱们就出宫，一起去江南看看，好不好？”宗训小孩脾气，自是高兴地答应了，梦漓便让侍女带宗训去用膳，和霁兰说：“我和赵匡胤已经谈好了，明天你就带着训儿走吧。”
“小姐，可是我担心你啊……”霁兰拉住梦漓的衣袖，“我走了，你身边一个知心的人都没有了！”
梦漓握握霁兰的手，将她的手放下来：“你放心，你和训儿先去淑遥那里呆几天，淑遥会救我出去的。到时候我们会合后就往云南走。”
“可是，我想留下来陪着您啊，小姐，”霁兰无助地哭着，“小姐，我们倒是安全了，可是您……”
“勿再多言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梦漓焦急地看着霁兰，“你们明天就得走！”
“小姐……”霁兰终是拗不过梦漓，只得答应：“好，我带训儿走，小姐您也要保证安全地和我们会合。”
“会的，我答应你的事不是都做到了吗？这次也是一样的。”梦漓抱住霁兰，轻轻拍打她的背，安慰着。
用完午膳后，霁兰开始打点行装。梦漓从内室里拿出一个包袱来，递给霁兰：“这是……这是世宗给训儿做的一些小玩意，我都留了下来。若是训儿日后看到，也算是看到他的父亲了。”眼泪不住地流下来，梦漓忙掏出帕子拭泪：“还有我的一些画，你替我收好。”霁兰哽咽着收下，梦漓勉强笑笑，捏捏霁兰的肩膀：“没事。”
次日，一辆马车停在熙辰殿前，赵匡胤站在门口，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霁兰默默地将行李放在车上，梦漓站在殿中央的桃树下，和宗训说着话。行李搬完了，霁兰走到梦漓身边，牵过宗训的手。宗训回头看看梦漓，梦漓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训儿乖，过几日娘亲便去找你。等娘亲把事情办完就去找你，好吗？”宗训点点头，跟着霁兰一步步向外走。走至赵匡胤面前，赵匡胤摆摆手，一个公公上前来，赵匡胤拿起他手中的一个荷包，递给霁兰：“这是朕一点小小的心意，还请霁兰姑娘笑纳。霁兰姑娘照顾了太后这么些年，朕真心地感谢你。拿着这个和训儿好好过日子吧。”霁兰冷冷地扫了赵匡胤一眼，伸手将荷包打落在地上：“我不需要这个钱！皇上，您不必如此客气。还不如去佛堂里诵诵经，洗洗身上的血腥味！”一旁的公公忙上前喝道：“大胆，你是什么角色，竟敢如此诋毁皇上！”
“皇上请息怒，霁兰她不懂理，性子太直，要怪就怪在下管教不严。”梦漓走过来，微微躬身道，语气里却无丝毫罪责之意。
“罢了，霁兰姑娘不要，朕也不勉强，”赵匡胤压住心里的怒气，微笑道，“还请多多保重。”
霁兰狠狠瞪了赵匡胤一眼，牵着宗训的手道：“训儿，咱们走。”宗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向赵匡胤摆手道：“赵叔伯保重。”赵匡胤身子颤了颤，看向梦漓，梦漓则在和宗训挥手再见。马夫驾起车，马车渐渐消失在两人视线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