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施一人坐在雅间中,他向下眺望目送着中年人走出酒楼,面上却全然没了往日里的温文从容,而是一种难以置信中夹杂着狂喜的表情,这种神态让他看上去显得略有些滑稽,他却全然不觉。
当中年人的背影消失在滚滚人潮后许久,纪施才恍然回过神来,他伸出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手却一直微颤个不停,这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到最后他直接将一杯美酒尽数洒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酒水沾湿了袍服,纪施却毫不在意,他啪的丢开酒杯,低头掩面发出抑制不住的低笑,明明该是极为疯狂的笑声,却被他刻意压制,笑声回荡在雅间中,竟平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宰相,宰相...小姐竟是当朝宰相的千金...不,不,不该叫小姐,日后要叫宛儿才是...宛儿,宛儿...”
纪施目中透出痴迷与癫狂,他浑身都在颤抖,激动、兴奋与极度的狂喜让他再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
周府中没有实权的上门女婿,这样的身份怎么配得上他?周老爷鄙夷不屑的目光、周芙高高在上的颐指,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配?等他娶了宛儿,做了宰相的女婿,他一定要把过去那些欺辱过他、看不起他的人,统统踩进尘埃里。
整了整衣衫,纪施意气风发的起身,他面上带有三分矜傲、三分快意、三分嘲讽,以及一丝微弱的怜悯,只是若细看,连那一丝怜悯里也深藏了十分的冷意。
面对那高挂在上的周府牌匾,纪施觉得自己从未在它下面站的这般笔直过,此刻自己的脊背挺拔直立,似乎再不会被那匾额压弯。
施施然走进府内,纪施边走边四下打量,往日里还不觉得,现在细看倒是觉出,这院子里的陈列、摆设太过小家子气了些,而且山石陈旧、林木杂乱,哪哪都是不堪。
心中对此处更是厌恶,纪施也歇了再看的心思,只踏步入了内室,他想起那个相府管家的话,本就坚定的念头,更是不可动摇。
内室,周芙额上缠了白布,布上还显有点点猩红,她阖目半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原本红润的面颊变的苍白,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一分可怜可爱的感觉。
不得不承认周芙确实长了副好相貌,只是在如今的纪施看来,却是丑恶无比的,莫说他厌恶着周芙的蛮横与压迫,就是周芙真的性情纯善又柔弱,也激不起他半点怜悯,本是入魔的心,什么都无法阻挡他对权利的渴望。
周芙额角疼痛的厉害,但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严重,这番作为不过是做给纪施看的,她不知晓纪施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但也断定这个男人是决计离不开自己的,只要他真心实意的哄自己,那自己这次就原谅他。
不过为了他日后听话,少许的拿捏是少不了的。周芙得到纪施回来的消息后,就一直闭目养神,待听到房间里传来动静时,她心中微有些喜悦,纪施出去的并不久,可见他心中还是有自己的,这不就赶着回来哄自己了。
然而纪施进了内室就直奔着书桌去了,全然没有周芙想象中的嘘寒问暖。
研磨、铺纸、提笔,只听得沙沙的写字声,内室里竟是安静的再无其他声息。
周芙攥紧身下被角,心思起伏不定,等不来纪施温言细语,她心中哀痛,却又想这次难道真是自己的错吗?可是他在外面养了女人,还不许自己生气吗?
本以为撵走了一个苏娘子,日后就能夫妻和睦、恩爱到老,不想却又蹦出来一个狐狸精,当初他娶自己时说过的永不相负,誓言犹在,怎么今日竟会为了别的女人打自己?
越想心中越是苦闷难言,一面又想着一会自己不妨说些软话,那人向来喜欢温柔小意的,自己不如先挽住了他的心,至于那外面的小妖精,她日后再慢慢收拾。
想至此,周芙慢慢睁开眼睛,撑着坐起身来,她唇边带笑的抬头看去,正思索该说些什么软话好,一抬头却被一张薄纸迎面砸来。
轻飘飘的一张纸,几乎没有半点分量,却实实在在的将周芙砸蒙了,她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怔怔的回不过神来,心中还想着自己是在做梦不成,那笑容温柔的、和煦的人,何时变得这般陌生。
“一纸休书,自此你我两不相干,婚嫁随意!”冷冷的留下一句话,纪施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不!休书!纪施,你竟然敢休我!你...”周芙额角疼的越发厉害,她恍若初醒般歇斯底里。
“有何不敢?你凶悍忌妒闹的家无宁日,夫为妻纲千古伦理你从未遵守,七出之条足够休了你!”
“你...好...我不阻你,你只管将那个女人接进府就是,只是不许你提什么平妻、妾室的,只能给她个通房的名分!”
周芙见纪施似是动了真怒,一时也有些退缩,她是真心喜欢这个男人的,怎么会愿意他离去。
此时她手里捏着那纸休书,只觉得肝肠寸断,可到底心中觉得纪施如此做,不过是为了逼迫她,使她同意外面的狐狸精进门罢了,至于真的休了她,不会,纪施也不敢。
虽如此觉得,终究心肝揪痛,泪眼婆娑难休,周芙缓了一口气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觉眼前似有阴影笼罩,随后一记耳光重重的扇在她毫无防备的面上,只打的她眼冒金星、双耳轰鸣,一头撞在了身旁的床柱上。
平日娇生惯养的周芙哪里受过这般境遇,一时竟连疼都呼不出,头昏脑胀的几乎要吐出来。
软软的倚在床边,周芙昏沉沉的抬头张望,她想知道是谁打的她,一定不会是纪施,平日那样疼爱她的人,怎么会舍得用这么大的力气去打她。
只是周芙忘了她额角的伤从何而来,那人既能打她一次,又何妨第二次。
不等周芙自晕眩中清醒,一双有力的大手就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颈,用力之大,几乎让她窒息,周芙下意识的拉拽着那双手,却无论如何都扯不开去,只涨得满面通红,然后她就听到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无限深情的诉说着誓言,只是那深情与誓言都不是给她的。
“她是天上的明月,圣洁无暇;是那九霄宫中的仙子,清贵无尘;而你不过是俗世沟渠里的污泥,凭你也敢侮辱她!”
纪施看着手下那张布满泪痕的脸,只觉得无比的憎恶,他用力甩开周芙,甚至嫌恶的在帷帐上擦了擦手掌,这才接着道:
“宛儿小姐怜柔善良,又是当朝相爷的千金,岂是你这恶妇比的了得?”
纪施是个聪明人,即使处在气怒中,也依然选择了最有利于自己的一面,他将那心中人的地位、权柄说出,一方面是看似愤怒的维护,更多的还是借此威慑周家,防止他们在背后搞鬼。
纪施嗤笑,他就不信,周老爷敢与宰相爷为难。不屑的看了眼周芙,纪施不慌不忙的转身离去。
周芙仰躺在床上,额角的白布上猩红更甚,血迹蔓延开来,刚刚的一巴掌,撞裂了她未愈合的伤口,不仅是白布,连那床柱上都沾染了斑驳的血迹。
“苏娘子!我赶走了一个苏娘子,自己却成了第二个苏娘子!...他能攀附我,自然也能攀附别人。相国千金!相国千金!...纪施,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你全然不念往日情分,全不记得昔日誓言,你怎么能负我,怎么能负我...纪郎,你好狠的心呢!”
隐隐悲切、啼痕点点却再换不回离去的心,都言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周芙可恨在为情,以权钱行事、残害无辜;可怜在确对纪施用情至深,奈何妾有意郎君薄情。
只是到底,可恨多过可怜,不过咎由自取。
然而无论是心丧若死的周芙,还是意气风发的纪施,都没有看到于半空俯视的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
嘉云二十七年三月十四大吉,相国林琼嫁女,逢此时小姐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进了纪府。
纪府未闻也,世人多轻之,以之不配小姐。然纪府老爷博才学、貌儒雅,得相国臂助,始现一飞冲天之势,至此时,世人方言相国慧眼,实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