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世泽再醒来时,手腕正被人轻轻按住,他双目无神的盯着帐顶,直到耳边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才知晓刚刚应是大夫在为自己诊脉。
杜世泽挥了挥手,示意小厮上前,他嘴角蠕动想说送大夫出去,他无病何须药石,却在挥手间感到心口处刀削斧砍般痛,忍不住的闷哼出声。
“夫君!”熙兆一声惊呼,忙引了大夫来:“大夫,夫君何故心疼?”
面目枯瘦的老者重新在榻前坐下,他一手捻须一手搭在杜世泽腕上,沉吟良久,面上稍显疑惑,待抬起手,静默一瞬,只看的熙兆心惊,才道:
“郎君饮酒过甚,恐伤了肝脏,只是也不该心疼,郎君可否解衣一看?”
屋内只有一个丫鬟、一个小厮侍立着,杜世泽不是女子没有许多避讳,闻言也不说话,只抬手扯了衣衫。
早前那套沾满酒味的衣衫早已换下,现在不过薄薄的单衣,杜世泽随手一扯,就露出了大片胸膛。
熙兆顾不上羞涩,目露讶色的盯住一处,正是心口的位置。她指挥丫鬟换衣时,尚白皙光洁的心口处,竟凭空多出一道红痕来,红痕齐整一道,只尾端微微上翘,痕迹并不宽大,却猩红欲滴,一眼看去竟似是渗出的血迹般。
熙兆吓的退后了一步,忙去看大夫的神色,那大夫倒是未曾变色,他行医多年,何等场景未见过,只是看了少许,面上也露出困惑之色。
看不出什么端倪,待伸手按下去,只听到一声痛呼,红痕无恙,杜世泽却面目略有扭曲。
心口本是重地,大夫不敢轻忽,然探看诊脉皆寻不出缘由,眼见人疼的面色苍白,冷汗津津,不似作假,可施针用药皆不见效用,胡须花白的老大夫也只得拱手告辞,许是有愧于自己医术不精,最后连诊费也不接,便拂袖离去。
杜世泽躺在床榻上,缓缓吐息,如此疼痛才稍缓片刻,他大声不得,想擦一擦面上的冷汗,却觉手臂似有千斤之重。
“负心者千刀万剐,薄幸人死不足惜...”
口中喃喃着幻梦间依稀听到的话语,杜世泽艰难的扭头看去,胸口衣襟凌乱,唯有一线红痕猩红如血,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比划,忽而垂手掩面而笑,笑音中眼角有泪肆意。
“夫君,可是心口又疼了?你说什么,大些声...”
熙兆见杜世泽模样,忙俯身替他擦拭额角,见其口中喃喃细语听不真切,不由贴耳过去。
“芸娘,芸娘...”
杜世泽忽然一把抓住熙兆的手,口中不停唤着,熙兆知杜世泽是将自己错认成了夏氏,心中微痛,却还是握紧了他的手。
金秋八月,十里桂香。金黄色的花瓣吐露绵长香味儿,层叠落于地面,可使罗袜生香。
杜世泽躺在树下软椅上,他面目苍白,身量消瘦,闭目浅眠却生出安逸洒脱之态,熙兆远远的看着他,觉得他这般模样,才与当日那红袍游街的状元郎相合。
金榜题名时初见,他意气风发、言笑灼灼,端的是温润如玉、世所罕见,遂生爱慕之心。
嫁于他,见新婚夜他抱妻癫狂;见他痴望发妻尸身远去,倚门心死;见他酗酒醉梦间泪如雨下,念发妻闺名;见他再不复欢颜,不见状元风采,她以为当日的状元郎早已经不在了。
熙兆目中清泪滑落,那个她所恋慕的状元郎一直都在,只是从不愿让她瞧见罢了。
因为他神采灼灼为她,他眉目含笑为她,他状元及第为她,他情丝所系为她。熙兆看着那个她喜欢的人,他喜欢的人心中却只有他唯一的妻。
即使嫁给他又如何,熙兆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她害他丢了他的妻,他不言心中却有恨,所以从来相敬如宾。
她不该嫁给他。熙兆想,她不该嫁给他,平白丢了当日的状元郎。
熙兆离去了,树下,杜世泽似有所感,却终究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手轻轻覆在胸前,衣襟下,那处已有二十余道红痕,道道猩红似血,剧痛传来,杜世泽反而嘴角微弯,那红痕恰似利刃切割,正应了当日他许下的誓言:若违此约,愿遭千刀万剐之刑,日夜难安。
自那日醉酒后,每隔一****身上便会多出一道红痕,初时剧痛难忍,让他日夜翻覆,痛得久了反生出安心,待誓约刑罚尽后,他的妻是不是就会原谅他,日后地下相见,是否愿意同他再说上一句话。
桂香幽浮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腐臭味。红痕初痛,后有异味,嗅之恶臭如腐肉。
三年如戏,戏里戏外真假难辨。
这是红痕长出的第三年,算一算明日就该是第一千日了,杜世泽面上有止不住的笑意,每每念起幻梦间看到的那双冰冷眸子,他都会猜测那到底是不是他的妻,他希望那是。
若得亲眼见他应誓,她的怨愤会不会小上一些,杜世泽摸了摸眉心,他身躯四肢,到如今只在眉心缺了一道红痕。
沐浴更衣、斋戒礼拜,一番动作下来,疼的他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挥开小厮预搀扶的手,杜世泽挣扎着换上一件陈旧书生衣。
和衣躺在床上,杜世泽目光迷离,他恍惚间看到桃花树下有小姐回眸浅笑,言:桃枝为媒。
画面倏转,屏风后探出芊芊玉手,手中朱砂印盒、一纸契约。
杜世泽目中明亮,猛地伸手握住,屏风后似有低低的惊呼响起,杜世泽听到自己欣喜如狂的声音:“我与小姐两情相悦...”
话未落,眉心有红痕生出,恰是第一千道。
于是红痕溢血、骨肉剥落,但见白骨森森、筋膜皮***在眼前。
熙兆猛地松开手中断指,她低头见床榻血肉模糊,惨呼呜咽就都哽在了喉咙中,良久才慢慢蹲下身去,掩面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