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情离了夏家,径自到了一处墓前。那墓碑红字尚新,可见墓中人死去时日不长。
墓四周栽长青松柏,植奇花异草,时有蜂往蝶舞,处处可见立碑人对墓中故去的深重情意。
她目光在碑文上一扫而过,双目突然化作混沌墨色,透过墓土棺盖看到其下素衣女尸。
女尸钗环翠黛,颜色姣好,葬入土中多日却丝毫不见损败,若有人见之,定以为奇。
此为她苏长情之前尘肉身,受煞气侵染,莫说入土不腐,若是不管不顾,百年之后,怕是会生成煞尸、鬼僵,到时凭借与她尚存的一丝联系,难保不会生出祸端。
目中冰冷无情,苏长情掌心翻下,墓中女尸顷刻泯灭成尘土,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墓中升腾,经烈阳一晒,尽归于虚无。
见那黑气尽散,苏长情才收回目光,她足踏虚空,冷颜如霜,前尘旧事合该尽数了断。
...
三元坊内杜氏宅,郎君醉卧无醒时。
酒为消愁药。杜世泽仰头灌下一大口酒,他目光迷离微醺,形容单薄憔悴,然一身衣衫尚整洁,虽有落魄像却到底可入眼。
“郎君可在?”
屋外有轻轻软软的女音,婉约秀丽而来。一身雅兰宫装的少妇人,眉眼略带轻愁的问。
“禀夫人,郎君确在。”守在门外的小厮低声应,只他前三字语调含糊,似在刻意回避些什么:“您去劝劝郎君吧,郎君已喝了整下午的酒。”
“我知晓了。”少妇人点头示意,微微笑起来的面上秀美摄人。
独自推门进去,略显昏暗的内室里,熙兆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于榻边的男子。
男子眸光暗淡,形容枯败,如经染风霜之色。
熙兆眼眶微红,心中酸涩,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礼、才貌双全,或喜或哀皆贞静有度,她生性贤淑奉不争不抢,得父王宠爱,可自己择婿,不想这唯一一次的随心,却是行了大恶之事。
“夫君,莫饮了。”熙兆轻轻的拿开杜世泽手中酒坛,她面上强自浅笑,温言软语:“你这般四小姐亦不会安心的。”
四小姐指的是夏芸。自从发妻亡后,杜世泽每每悲痛欲绝,独身居于原室醉生梦死,熙兆空房支影难免酸楚,但感念其夫妻情深,平时多有劝慰。
她是郡主之尊,原是唤夏氏一声姐姐的,想着如此也算是予了夏氏尊荣,然‘姐姐’二字出口后,她却是难忘夫君当时神情。
夫君不怒不恼,一双眼睛黑沉却难窥深处,无端让她生出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感觉,她只见过夏氏一面,窥得她裙烈如火、面寒如冰,不知是个怎样性情的女子,竟惹夫婿情深至此,当时她心中亦有伤怀,更多的却是羡慕,杜世泽待她算不得不好,可待亡妻的深情却是每一个女子所追求的。
“芸娘曾言若求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便一生一世一个人...郡主日后莫叫姐姐,她不高兴的...”
熙兆听到夫君这样说,她不以忤逆,夫本是女子的天,然更多的是痴。究竟是怎样的风采灼人,才说得出这般缠绵又决绝的话,惜无缘再见,更惜这份情与自己无关。
“郡主请回。”没有歇斯底里的迁怒,却是相敬如宾的冷漠。
杜世泽绝不相信妻子是自缢身亡的,他虽辜负了她一片真心,却自认还是了解的,她那样的决绝、骄傲的女子,怎会因情自缢,若是有负她必是转身离去,此后生死不见,她不会后悔当日交付真心的选择,却也绝不会原谅背叛之人的痛悔。
他了解的还是不够深。杜世泽坐在地上,背依床榻,他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曾躺过的地方,最后却还是颓然放下,知她绝不会原谅,还是在没有她的日子里,慢慢明白的事。
芸娘的死纵然跟郡王脱不了干系,然而究其根源,却是他害死了自己最爱的女子。所以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怒旁人,芸娘去了,他的心、他的情也都跟着去了。
杜世泽眼角泪水越来越多,最后终于控制不住的呜咽起来。
当日芸娘要和离,见她归家不见,他惊慌、祈求,后来芸娘归来,他欣喜若狂,却又在她整整三月闭口不言时,转化成恼怒。
当今世道男子三妻四妾多矣,他不过是因势不得不娶郡主,成亲三年她无所出,他却从不曾有通房、纳妾之举,难道他满腔真心还不足已换回她的谅解,纵然他违背誓约也是迫不得已,为何她就偏偏不谅解。
一念生出,他便也赌气不再去理会她。然心中到底是情丝难断,他暗中吩咐下人不得怠慢,一应用具悉数如前,暗暗寻了珍宝遣人送去,希望她能再展欢颜,也希望她能早日明白他的难处。
可她早已想的通透,一叶障目的人从来都是他。是他忘了当日的朱砂红印,是他失了一双人的誓约。
她不慕荣华,不恋权势,情丝所系唯一片真心。她是白玉无瑕,也是烈焰滔滔,白玉不忍微瑕,烈焰焚尽污秽,本有一副七窍玲珑心,却不愿以玲珑行事,纵被压断脊骨,也容不下半点瑕疵。
杜世泽泪下如雨,他后悔了,早就后悔了。大婚之夜见她一身白衣葬于床榻时,他就后悔了。
探她鼻翼再无气息时,他才知何为痛彻心扉。他活着,却已经在那时一同死去。只是再多的痛,再多的悔,也换不回当日桃花树下的惊鸿一瞥,
桃枝为媒,天定姻缘。如今却只剩下他形单影只,若天有神明,何不收了他这负情之人,只是不知地下,她可愿见他。
杜世泽守在她离去的床边不愿回头,回头是熙兆郡主秀美的玉容,是郡王滔天的权势,然回身之处四野空旷,回首无她。
他多想身后两人葬于一处,却知晓她绝不会愿意,纵然心痛如绞,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父兄拥她离去,他可以留下她,却早已不配留下她。
醉意袭来,杜世泽无力的软倒在地,这一刻他听不到熙兆郡主的惊呼,看不到拥进来的小厮,他耳之所闻、目之所视,恍如幻梦。
白衣清净如霜雪,美目顾盼总无情。杜世泽朦胧中只看到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耳边响起神灵之语:负心者千刀万剐,薄幸人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