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苑池畔,夏芸眉目清冷,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目中有不化的冷,可穿着的一袭长裙却是石榴花似的红,有几欲烧起来的艳。
她指尖发白,紧紧攥起来的指节,泛出强自忍耐的青灰色。正是这只手,刚刚接过新妇递来的茶盏。
她是他的正妻,新妇即使有平妻的位子,也是要向她敬茶的,夏芸唇角微微抿起,压下满腔欲呕的恶心感。那人没有纳通房、侍妾,他只是给了那个女子与她平起平坐的位子。
她不恨自堕身份的熙兆郡主。堂堂郡主之尊,天家亲眷,竟甘愿委身人为平妻,他人面前不言,心中自有耻笑。
可她恨那个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恨他满嘴谎言欺骗与她,也恨自己有眼无珠,错付真心。
千刀万剐、日夜难安的誓言犹在,发下毒誓的人,却红烛高烧,另娶她人,可见曾听得古人敬重神明,重守诺言之事,根本就是假的。
“芸娘,我落魄之日,世人皆欺我、弃我,唯独你钟情下嫁,一片真心无以为报,杜世泽曾暗自发誓,定要出人头地,给你无上荣宠。郡王女,熙兆郡主有意于我,我若得郡王之助,定能青云直上,到时给你请了诰命,也让世人艳羡你,再不会有人言你所嫁非人。芸娘,杜世泽心中只你一人,便是郡主也得不去我半点情意,只要我在,万不会让她越过你去的...”
那日杜世泽执她手,眼中情意不减,口中的话,却直让夏芸的心一点一点的冷下去,说得再动听,夏芸耳中听到的也无非是他要另娶新人,或许还有要她宽容大度,莫容不下人。
好一个郡主,自古民不与官斗,夏家便是再有钱,也是不能得罪皇亲的,她当时便甩开了杜世泽的手,只觉从未认识过眼前的人。
她取出朱砂契约誓要和离,杜世泽却怎么也不肯答应,她归家说与母亲,夏母却也劝她莫要执拗,男儿三妻四妾多矣,只要夫君敬重、喜爱自己,忍一忍也就是了,便是夏老爷也是有几房妾室的。
夏芸当时一股郁气积满心头,看杜世泽慌乱、难过的样子,只觉得这人当真会作戏,分明是他背弃自己,却作出情深的模样,竟还说动母亲与他一同行事。
夏芸于是看夏母便也多了分伤心,从前事事关爱她的母亲,怎的也变了呢?
待她静下心来细想,却不难明了夏母的心意,和离对于男子自是无碍,对于女子却是名誉受损,还是这般缘由,若是传扬出去,背上善妒的名声,夏芸日后是难嫁得好人家了。
夏母好意,夏芸却不能领了。前尘中一夫一妻的观念,早已深入心底,也不觉得女子终身不嫁是怎样的大事,即使她一心融入,可她毕竟曾用了二十余载顾盼盼的名字,顾盼盼是那样倔强而固执,要她与人共侍一夫却是休想。
夏芸于夏家闭门不见,却暗中听得父兄的话,夏家的生意近日遭人打压,竟似是郡王的势力,父兄因她的事不肯妥协,言夏家不是卖女求荣的人,却不知藏于窗外的她泪流不止。
她的脊背永远不会被压弯,却最受不得真情的侵蚀,前世只在朋友处得了几分真意,今世却有十七载如一日的呵护、疼宠,魂归与夏家,她何其有幸。
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却怎忍夏家因她有损。
夏芸终是随了杜世泽回去,她冷眼看杜世泽百般讨好,心底却再无一丝情意,她不想再开口说话,自那日起,便再没有与杜世泽说过一句话。
她不愿出来接那杯新人茶,却在一个自称郡王家仆的人来过后,换上石榴裙,接下了那杯茶。
夏芸起身离开廊苑,这杜宅内到处张灯结彩,那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看的碍眼。
她不愿牵累夏家,却消不了心中的恨。背弃誓言的人怎么可以还活着,这么鄙陋肮脏的人,合该埋在深土里,任他腐化烂去。
夏芸恨,恨她什么也做不了。
随着夏芸一步步踏出,一丝丝戾气在她身上缓缓升腾,分明还是素颜的面、石榴红的裙,却让看到的人凭生寒意。
杜宅上空,晴空万里。只是若有修行人在此,却会惊异于其上空凝而不散的怨气。
怨气、恨意,是最好的食饵。
房中空荡,夏芸遣散下人,一人立在屋中。
她褪下石榴裙,换上雪白的外衫,那外衫白的纯粹,叫人寻不出一点瑕疵,夏芸放下挽起的发,墨色晕染在一片雪白上,她容颜极好,面色却冷,加之眸色清淡,一眼看去,直让人念起那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和衣躺在榻上,夏芸只觉困意深沉,不多时就昏昏睡去。
夏芸看不到杜宅上空凝起的黑气,自然不知晓其后为怨恨所引,寻来。
一团大如人头的黑气,在半空穿梭,它形体不断溃散,一时三刻竟直如拳头大小,黑气飞绕更急,忽而为远处升腾的怨气所引,直直飞来,扑将而下。
沉睡中的夏芸身体微微一颤,黑气已然没入体内,消失不见。
艳煞入体的瞬间,夏芸熟睡的面上便显出痛苦之色,她秀眉微蹙,眼睑颤了颤,却是无力睁开。
时间流逝,不知几何。夏芸只觉得自己似身处寒潭,周身浸无边冷意,她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挣扎着睁开双眼,坐起身来。
有那服侍自己的丫鬟,正小心的推门进来。
夏芸双臂抱在身前,还是忍不住的哆嗦,她张口想叫丫鬟去添件厚衣,却见丫鬟迟疑的看来:“夫人醒醒,已到了晚饭时刻,夫人多少用些,莫伤了身子。”
夏芸摇头道不必,只催促丫鬟,快去取了厚些的被褥来,她实在是冷的很了。
丫鬟却置若罔闻的上前几步,语气里更添小心:“夫人可醒了?夫人?”
夏芸听了不禁烦闷,这丫鬟是怎么回事,她抬眼瞪去,却见丫鬟并不看她,瞅着的却是她身下一处。
夏芸勉强转了身看去,下一瞬却惊的猛然站起,她脚步踉跄的向前跌去,却并未撞到人,而是自丫鬟身上直直的穿了过去。
夏芸骇然,她张大眼看向床榻,榻上那与她一般相貌的女子,白衣无暇、墨发如鸦,兀自长眠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