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刻车乘到了,高头大马,檀木车身,流苏为账,锦缨为盖,竟然华贵异常,不知佟尚为是从谷外哪个大户人家中弄来的。
聂沉道:“烦请将马儿卸掉鞍头。”
佟尚为眼望司空假,见他轻轻点头,便即照做了。
聂沉眼露笑容,这才满意点头,手指抬起,忽然往聂江雄和祈连举立身之处各点一下,道:“车已就绪,这两位便为我做一回拉车的畜力罢。”
一言即出,众人全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时候,兀自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聂江雄和祈连举更是听得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急吼吼地跳起脚来,戟指骂道:“这小子发了失心疯,大长老切莫理会!”
聂沉眼含笑意,只是看着司空假。
司空假也在看他,眼中有冷芒乍现,似能穿透人的灵魂,直指心扉。
聂沉站得笔直,没有丝毫惧意,那一副倔强的架势,似是司空假不答应,他便死活不肯动身。
场中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静,司空假忽然绽颜一笑,道:“你这小儿有点意思。”抬脚往谷外走去,丢下一句话来,“照他说的做。”
聂江雄和祈连举一阵眩晕,顿时傻了。
场中再度传出笑声,如同一个铃铛响动,那是聂姗姗在笑,笑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笑声中似是在说,现世报,来得快,你们放肆欺辱聂沉之时,可曾想到自己也会有被欺辱回来的一天?
聂祈二人慢慢回神,眼中如欲喷出怒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定定站着没动。
叶宛秋青剑悬于身前,冷声道:“没听到大长老的话么?还不照做!”
青剑锋芒毕露,直指聂祈二人,似是他们再不动作,便要飞遁而出,将他们立斩当场。
聂江雄和祈连举额上汗珠滚滚而下,终于不敢再执拗,一步一顿地走向马车,默默将鞍头套在身上。
聂沉扶着聂方氏走向马车,道:“娘,你坐上去,儿子为你赶车。”
聂方氏头脑有些发懵,晃晃悠悠地坐上车,终于忍不住道:“沉儿,这般做作却是为何?万一等会……”
“您老放宽心便是。”聂沉轻轻打断她,执长鞭在手,挽手抖了个鞭花,“啪”地一声,道:“车行插云峰。”
车轮辘辘滚动,拉车的聂祈二人躬身使力,羞得脸都快埋到地里去了。
聂沉一鞭抽在空处,带起一声尖啸:“再不走快些,大长老可就等得不耐烦了。”
聂祈二人被那声鞭响惊得背上窜起一阵白毛汗,生怕长鞭抽在了自己的背脊上,又听聂沉说得厉害,连忙使动吃奶的力气,往谷外飞奔。
车上的聂沉忽而哈哈大笑,状若颠狂,笑声回荡之时,竟然放声长歌起来。
“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奔驰的骏马,像疾风一样,一望无尽的原野,随你去流浪,你的心海和大地一样宽广……”
声音有些沧桑,词意却很可笑,似在鞭挞,似在取笑,又似是在自嘲。
聂氏族人们默默行在车后,听到这不伦不类的放肆长歌,顿时面面相觑,心下五味杂陈,多少年了,偌大的聂氏宗族,从来没有人这般嚣张妄为过,聂沉这是哪里来的胆量,竟敢做出如此惊人之举?可是为什么让人觉得,这些胆大妄为的举动,莫名透着几许豪气?
男儿执鞭行,赴死亦长歌?
聂姗姗小跑着跟在车旁,嘴里跟着轻轻哼动,脸上带着异样的红晕,直能动人心魄,最初的担心过后,忽然就放开了心怀,管它结果如何,至少自己现在很快活。
不多时行到谷口,矮沉的插云峰慢慢现于眼前,那颗中间有只怪眼的大石球,如是亘古的怪兽,利爪盘伏,冷冷看着缓缓而来的人群。
聂江雄和祈连举一阵狂奔下来,挥汗如雨,内心的羞臊与身体上的劳累双重压迫,此时直欲瘫软在地,早就没了先前的倨傲。
族人们在山下燕翅散开,原本趾高气昂的聂占松,反而落在了最后面,宝贝儿子做了人家拉车的牲口,他这当老子的也面上无光,心下后悔不迭,自己怎么就相信了小儿子的鬼话,去与聂沉为难?现下既便他启不了混元一气珠被司空假大卸八块,那也挽不回自己的半点颜面了。
司空假早已等在峰旁,眼睛定定地看着马车上安坐的聂沉:“现下你的气也出了,插云峰也到了,还有什么要求,这便一并说出来罢。”
聂沉慢腾腾地从马车下来,摇头道:“没了。”
说话间走向矮峰,竟是半句废话也不多说。
司空假眼中终于涌起一丝热切之意,从先前聂沉的所作所为来看,此子心智大显深沉,若真信口胡谄,此刻必定会东扯西拉拖延时间,以免启不了混元一气珠,陷自己于不利局面,而他此时迳直走向混元一气珠,那便足以证明,他的话,还是有几分可信。
聂沉脚步沉凝,缓缓攀上矮峰。
如今的插云峰早已不复千年前的雄峻模样,青阳宗为防混元一气珠沉入峰底,忽然失却形迹,每隔几年便是一番整治,如今虽然矮只数十丈,不过到处布满刀劈斧削的痕迹,攀援其上,忽而光滑如镜,忽而陡峭如崖,聂沉未能修得飞遁之法,走得异常艰难,当然也走得异常缓慢。
众人默默看着,没有一人出言催促,场中气氛越来越凝重,压得人气都有些喘不匀了。
一盏茶时间过去,聂沉终于攀上矮峰,回身看了一眼,神情淡然,伸手轻轻抚上了混元一气珠。
轻轻的一抚,有如清风缓送柔柳,又如爱侣轻抹长发,倍显温柔。
就在这样的一抚之中,大地忽然微微一颤。
不是幻觉,在场的众人不论修为高低,全都分分明明的感受到了,像是有一只参天巨掌忽然往下一按,颤意宛然,震得山石草木都跟着微微波动起来。
司空假修为最高,刹时间便明白过来,脸上顿显狂喜,眼中的热切之意越来越烈,如要穿出眼眸,于身前虚空之处熊熊燃起。
那是混元一气珠动了!此宝重逾山岳,偌大的插云峰都能被它压得陷入地下,此时只需微有动静,便会有如地龙翻身,晃动此方地界!
场中众人一个接一个地明白过来,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聂氏族人在云仙谷世代居住,还从未有过此等情形,混元一气珠沉静了千年,此时终于在聂沉的掌下动了!
聂江雄和祈连举面如死灰,对望一眼,各自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绝望之意,这个聂家的废物,难不成真是应语之人?
一抚之后,聂沉忽又收回手掌,看向司空假:“大长老,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还要劳你许下一诺。”
司空假急得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闻言不假思索答道:“你说,但有所求,司空某人无不应允!”
聂沉一指峰下的众族人:“待我启得混元一气珠,聂氏族人脱出青阳门下,回复自由之身,不知大长老能否为我办到?”
“这有何难?我答应你!”司空假听他提出这个条件,微微一怔,旋而笑容满面痛快应下,青阳宗等了千年,要的只是聂氏族人中出个能够重启混元一气珠的人,其他的人是死是活,是去是留,与青阳宗有什么相干?聂沉既便要他将这干聂氏族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况只不过要他放还聂氏族人的自由之身?
司空假答应得爽快,聂氏族人们却全都愣了,定定看着矮峰之上那个削瘦的少年身影,半晌回不过神来。
聂氏被青阳宗奴役千年,众人午夜梦回之时,谁没想过哪一天能不能恢复自由,走出云仙谷的这片地域?
无奈青阳宗刑法严峻,哪个胆敢越雷池一步,剩下的往往只是一具血淋淋的尸骸,不但自己送命,家人也受牵连!
非不愿也,唯不能耳!
大家平日里没少冷落或是欺凌聂沉母子,以聂沉整治聂江雄的手段来看,他现下最应该做的,那便是要求司空假,还聂氏族人一个大大的嘴巴,要他们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可是聂沉却没这样做,非但没有追究前事,非但没有为他自己争取些什么,反而只提出一个对聂氏族人百利而无一害的条件,如此以德报怨,这样的胸怀气魄,聂氏这几百人口,哪个能够做到?是聂沉修行修坏了脑子,还是大家一直都没看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