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沉居高临下,将一众族人的脸色尽收眼底,心里微微一叹,自己终究还是硬不起心肠,为难这些族人。
占据眼前的这副躯体之时,他也曾好一段时间未能适应。
一个早已思想成熟的人,忽然到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内心的挣扎可想而知。一个月的时间,他慢慢强迫自己,习惯叫那个瞎眼的妇人娘亲,可这并不代表,他也承认了那些畏自己如蛇蝎的族人。
直到他手抚混元一气珠,引得山谷大动,回身再看之时,这才觉得,他们也不过是一些可怜之人罢了。
一群被外人奴役了千年的人,磨去了身上的血性,早已习惯低眉顺眼,行同行尸走肉,自己再去计较以前的些许不快,还有什么意义?
只听司空假继而又道:“只要你将混元一气珠重启,我不但还你族人自由之身,还要将你收入门下,传你最上乘的登仙之法!司空某人从无妄言,你可还有顾虑?这便继续罢!”
聂沉听到他“从无妄言”的自我评价,当真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心下“呵呵”两声,未置可否,微微发了一会呆,这才重又伸出手去。
就在这时,一声清喝忽然远远传来,“且慢!”
声如雷鸣,滚滚如潮,聂沉手中一停,转头看去。
司空假暗道一声“晦气”,此时也不好再催促,心下飞念电转,思忖应对之法。
天边有大片遁光显现,青黄蓝绿,声势浩大,煞是好看。
清喝之声犹在山间回荡,一道金光灿灿的剑光已是随声而至,倏然悬于众人眼前。
剑光上的人影一身青衣,边角没有丝毫修饰,身形挺立,如崖上青松,脸上线条峻峭,威严自溢,一看便知是个长期发号施令之人。
谷中青阳宗众人,包括司空假在内,俱都低下头去,施以一礼:“见过宗主!”
这个冷峻的青衣人,竟然便是此方地界最高绝的那个存在,青阳宗主袁休!
袁休之后,遁光连绵不绝,接二连三地飞临插云峰前,男女老少,各色人等俱全,全都身着青衣,只在边角的绣色上微有不同,显示出了身份的不同。
与司空假服饰相同的有五个人,应当便是长老一级的人物。而与叶宛秋做同等服色的则有数十之多,再低一等的,众人早就眼花缭乱,数都数不清楚了。
看这架势,青阳宗竟似倾巢而出,把个小小的插云峰,当成了青阳宗的举宗聚集之地!
司空假紧皱蚕眉,心下忽然怨愤起来:“时机稍纵即失,就这么稍有耽搁,好事就要变成坏事了,那小子恁多废话,当真可恶!”
聂沉却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便背上了一条罪名,眼见大批修士飞临,心下若有所悟,干脆在矮峰上找个平坦地方坐下,静观其变。
聂氏族人们这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修者,早就惊得呆了,一个个束着手缩着头,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青阳宗众修者降下遁光,于矮峰之下站定,这么一来,便显得山顶之上的聂沉犹为刺眼,似乎青阳宗自上往下,都成了他的脚下之人。
青阳宗一个低辈弟子抬手一指:“兀那小子,还不滚下山来!”
聂沉对自己接下来的遭遇早就心中有数,此时倒也不做无谓的谦卑之态,懒洋洋地道:“这话却是奇了,又不是我请你站到山下去的,你若心中不忿,觉得面子上不好看,何不滚上山来?”
插云峰上地方狭小,又颇多陡峭之处,根本站不下这许多人,那弟子脸上一红,还待多言,他身前的一个与叶宛秋同辈,身着青衣红边的矮个修士一摆手,他便不敢再说,硬生生忍住临到口边的话语,讪讪退下。
青阳宗主袁休眼望空处,似是没看到这场小小冲突,悠悠开口:“如此紧要之事,大长老为何不上报于我,而是带着门下之人匆匆而来?”
第一句话便是问责,也难怪他心中不快,要不是方才的那波直达山门的大地剧震,宗门中人此时多半还是蒙在鼓里,不知插云峰上有人要引动混元一气珠。
司空假面色如恒:“师弟只是接到门下之人通传,言说有聂氏族人意气相争,提及了混元一气珠。师弟一时难辨真假,这才没敢惊动掌门师兄。”
袁休“哼”地一声,心下暗道:“你要是真把我这个掌门人看在眼里,为何不在确认了聂氏族人话语的真假后,立时派人通报回山?”心里这样想着,又暗暗庆幸自己及时赶到,事情还在掌握之中,当下道:“此事日后再说。那个山上的少年,可是方才引动大震的人?”
司空假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扭着头没应声,只在心下暗自鄙夷,事情不明摆着么,何必多此一问?
袁休被他落了面子,顿时气得脸上血色一涌,好在他也知道只待今日的事情有个结果,那便总有清算的一天,强自忍下怒气,看向聂沉温言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狗咬狗,一嘴毛,聂沉暗暗好笑,脸上还是正色说了姓名。
袁休微微点头,似乎颇有嘉许之意:“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修为,果真了得!”
聂沉更是好笑,果然便听司空假闷着声音,若有意若无意地道:“聂沉早年间练功练岔了路子,现下已然修为尽失,与废人无异。”
此语一出,顿时令得袁休好不尴尬,聂沉离得远,他又来得仓促,一时间无暇细看聂沉的修为,不过想到聂沉能够引动混元一气珠,料必是个了不起的少年天才,却哪里想到,这人竟是个修行路上的废才?
正在尴尬时候,历来与他同进同退的二长老虞千帆及时开口解围:“修为尽失还能引动混元一气珠?那便更加了不得了,啧啧,如此良材美质,没想到,当真没想到!”这人反应倒是极快,如此难堪的场面也能被他一句话圆了回来,倒也不枉他能坐到二长老的高位。
司空假暗暗皱眉,却也不忙着跟他们争这些,当下大声道:“掌门师兄没来之前,聂沉已然答应入我门下,现下他便是我的第十三位门人,便如虞师弟所说,司空假风烛残年,尚能得此佳徒,足堪快慰平生!掌门师兄,事不宜迟,不如这便请他启得混天一气珠,你看怎样?”
袁休听他急着敲钉转角,摇头道:“不忙,不忙,如此千年一遇的英才,哪能轻易便定下师承?一个教不好,不免误人子弟。咱们这一门中,当属风师弟最会教徒弟,我看还是由他来教导聂沉为好。”
虞千帆跟着道:“掌门师兄所言极是,风师弟实乃不二人选!”
风远芳位列长老之四,原是袁系一派,二人一唱一和,这是要把聂沉拉入自己的阵营中。
“不妥,风师兄为人太过严峻,聂沉本就练岔了路子,若再被他逼着苦练,难免岔得更远,司空师兄一向随和,又兼谆谆善引,聂沉跟着他,日后成就才能更加远大!”这时位在第五位长老的佟震声援司空假,他与司空假素来交好,而佟尚为则是他的亲孙子,正拜在司空假之徒吴远山的门下,当时佟尚为回山叫人,别的人谁都没说,只把消息通报给了吴远山,又由吴远山上报司空假。
三言两语间,青阳宗众人顿时分做两边,一边是掌门袁休一派,一边是大长老司空假一派,不急着叫聂沉快些引动混元一气珠,反而针锋相对,大起争执。
聂氏族人们个个看得没头没脑,根本弄不明白,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修者,明明知道聂沉已成废人,却又为何竞相争夺他做徒弟起来。
两方争执了一阵谁做师父,没能论出个结果,忽而话风一转,转而大许承诺。
司空假道:“方才我已与聂沉言道,他若入我门下,我必将最精深的登仙之法传授,此后更会无微不至,以毕生修行经验辅助于他。我见他当时面露欣然之色,想必是极为乐意的。”这人面皮当真厚实,聂沉的不置可否,硬生生被他说成了“极为乐意”。
袁休没见到当时的情形,以为聂沉果真有意拜入司空假门下,当即道:“风师弟自也不差,除了这些以外,门中有什么好东西,我也会着风师弟多多照顾,无论丹药也罢,法宝也罢,聂沉若是中意,为兄自然也不会吝啬。”
司空假见他以掌门之尊放下大口子,顿时有些着慌,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笑道:“聂沉修为尽丧,丹田气海又毁,既便拿了法宝灵药,那也没有半点用处。本门之中论起修为精深,司空假自负不做第二人想,他若入我门下,我必倾毕生功力为其修复丹田气海,如此才是根本之处!”
袁休嘴里一噎,没了话说。这人虽然身为青阳宗嫡长传人,不过修为却不及司空假,本身的才能也差得太远。
虞千帆见他被司空假将住,立时接口道:“这个却不劳二师兄操心,风师弟修为不及你,可他还有我们这些同门师兄弟,咱们群策群力为聂沉恢复修为,岂不比你一人之力强?”
如此争论几句,场中又陷僵局。
聂氏族人们自被聂盘峰召集起来以后,已经耗了大半天过去,此时早已饥肠辘辘,耐着性子听众仙师吵来吵去没个结果,有些年轻些的族人便在心头暗想:“不如大家回去吃个饭,吃饱了再吵?”
心里这样想着,却是没一个人敢宣之于口,此番场合之下,谁要是敢这么取笑,保不齐一个被众仙师乱剑分尸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