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松岗主人道:“天色不早,鄙店这就要打烊了,诸位请回吧。”
空泽道人此时已悄然将封住的法力解开,上前一把揽住聂沉的肩膀,道:“奉章城又不是只他这一间酒楼,小兄弟,咱们到城里再喝去。”
那乱松岗主人忙道:“邓小友请留步。”
聂沉对着空处抱拳道:“前辈有何指教?”
那乱松岗主人道:“指教不敢当,老朽有些话想问你,不知邓小友能否耽搁些时候……”
一句话未说完,空泽道人忽然一跃而起,叫道:“在这里了。”
话音声中,众人只见他的长大身影被一层金光裹住,快速无伦地往楼侧的那半座孤山扑去。
那半座孤山左侧是问愁轩,右侧是悬崖,河水遇到它拦道,从山脚蜿蜒流过。山上光秃秃地怪石嶙峋,唯有几株乱松生于石缝之中,凭添几分萧瑟之意。
空泽道人扑过去的地方,正是悬崖之旁那株最大的松树,但见金光经天,内中一团黑影下击,众人眼前一花,耳中只听“吱”地怪响,空泽道人一个筋斗倒翻而回,半空中叫道:“好猛恶的手段!”似是吃了点亏。
众人定睛看去,但见松荫如盖,孤峰上一片沉静,空泽道人脚踩金光稳住身形,悬空立于峰侧,笑嘻嘻地道:“老道自也不差,拆了你窝身的地方,我看你还怎么装神弄鬼。倒也,倒也。”
众人不解其意,过不多时却见那株大松树缓缓倾侧,偌大的树干竟然从中折断,如座大山一般往下倒去,众人心下“哦”地一声,暗道原来空泽道人和那乱松岗主人交了一手,虽然被乱松岗主人一招打了回来,却也乘势斩断了那株大松树。
只听“轰”地一声大响,那松树已然倒在孤峰之上,刹时间断枝败叶横飞,山上如同下了一阵急雨。松枝乱飞的时候,从中跃出一团黑影。
此时天色渐沉,加上天边乌云低垂,视线已然不甚明朗,众人料想那黑影必是乱松岗主人无疑,隔得老远看过去,只见那黑影跃出倒下的松盖,站在孤峰顶上,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小六子连忙跑过去,边跑边道:“东翁,东翁,可算是见着你老人家啦!”临到孤峰之下,渐渐看清楚了那黑影的大概模样,忽然间脚下一趔趄,连忙又抱着头往回跑,口中直叫:“我的妈呀,那是什么东西,吓死我了!”
凌雪落看得好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连你家东翁也不认识了?”说着往前走去,待到近前一看,也是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暗道:“那是什么东西,竟生得这般怪样?”
只见那黑影映在乌沉沉的天际之下,一上一下两个头颅,手臂老长,直欲垂到地下,躬背弯腰地站着,身形瘫肿,搭眼再一细看,竟然从腰际又生出两个短短手臂,两头四臂,驼背牛身,直如荒古恶兽一般,难怪小六子会被它吓得直叫娘。
空泽道人哈哈大笑,道:“我还道乱松岗主人以武入道,究竟何方神方,却没想到你这一露面,竟然吓得自家伙计哭爹喊娘,你这异人之名,果真名不虚传哪。”
那黑影说道:“老朽练功练坏了两条腿,这几年一直隐世不出,道友逼我现身,却是何苦来哉?”听声音正是先前说话的乱松岗主人,语调苍凉,如是怀着无尽的心事。
凌雪落暗暗乍舌:“听他说话的意思,以前他似乎是生了四条腿,练功练坏了两条,这才只剩下两条。”悄声问小六子道:“你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东家吗?”
小六子迷迷糊糊道:“见过啊,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啦。那时候我十六岁,来问愁轩见工,我家东翁和善得紧,问了几句便留下了我。之后每隔一段时日,东翁都会到店里来一趟……”
凌雪落听他又要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不耐烦打断他道:“我是问你,你见到他的时候,他有没有像今天这副怪样子?”
小六子一叠声道:“没有,没有,那时候东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我一见就觉亲切。”
凌雪落道:“这却怪了。”
二人说话的时候,空泽道人道:“老道最见不得人躲在暗处说怪话,逼你现身正要和你打一架!”
那黑影叹道:“我现下成了这副样子,哪还有资格与天下英雄一较长短?道友太抬举我了,不用打啦,老朽认输便是。”
空泽道人摇头道:“那可不成,老道乘兴而来,断断不会败兴而归!你方才的那一招好得很啊,来来来,咱们再过过手。”
那黑影不再答话,缓缓从孤峰上攀援而下,如此越来越近,众人渐渐看得清楚,原来那人并不是生就一副双头四臂的怪样,而是一人一猴叠在一起,视线不明的时候看上去,这才显得怪异无比。
人是垂垂老矣的瘦小老汉,身形枯稿,浑身上下没有三两肉,将手楼在一头青猿的脖颈之间。那青猿却极是壮实,毛手伸展开来,几有丈宽,身上背着一个人,却似轻飘飘地毫不受力,在山岩上攀援而下的时候,一落便是几尺高下,极显敏捷。
一人一猿下得峰来,于众人面前站定,凌雪落不禁哑然失笑,此时再看上去,那老汉侧着脑袋趴在青猿背上,双脚从青猿的腰际伸出,若是只看影子,可不正是双头四臂,臃肿不堪的怪模样?
小六子抢上前去,道:“东翁,原来真是您老人家,几年不见,可想死我啦。”
那老汉脸上瘦得眉骨凸起脸颊深陷,精神却颇显矍烁,笑道:“你现下不害怕啦?”
小六子道:“不怕,不怕,方才我可不知您老新找了个坐骑……”说到这里,那青猿忽然对着他猛地一啮牙,似是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对那“坐骑”二字颇为不满。小六子见它青面獠牙的样子,吓得脑袋一缩,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那老汉道:“我这位老伙计灵性足得很,轻易得罪不得,连我都要对他客客气气地,更不消说是旁人了。”
小六子连道:“是,是,是,小六子记住了。猿大哥,这几年你照料东翁,可多谢你啦。”说着对着那青猿一揖作礼。
那青猿点头回应,嘴里吱吱作声,声音颇显高亢。众人这才听出来,方才空泽道人与乱松岗主人交手时,有一声“吱”地怪响,原来正是这位猿老兄所发。
小六子转眼看到那老汉的一双残腿,眼中忽然止不住地流下泪来,哽咽道:“这几年都见不着你老人家,我还以为东翁必定越活越年轻了,却没想到你的一双腿子坏了,连路都走不了了。”
那老汉见他真情流露,心下也大感唏嘘,安慰道:“你这娃儿良心倒好,不枉我疼你一场。老头子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就算现下便死了,那也不算短命。好啦,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地成什么样子,快把眼泪沫干净了。”
小六子止住哭泣,抽抽噎噎站到一旁。
空泽道人此时也已降下遁光,不耐烦道:“喂,你到底打是不打?”
那老汉眼中精光一现,旋即敛没无形,道:“老朽苟延残喘至今,一只脚早跨进了棺材里,道友即便胜了我这个残废,也显得有些胜之不武吧?”
空泽道人哼哼两声:“那也未必。”
凌雪落此时撇嘴咕哝道:“连个小辈都打不过,还好意思再跟别人比试。”
空泽道人道:“小丫头知道什么?邓兄弟这样的人才,一百年也难得碰得到一个,老道输得没有半点脾气,至于旁人么,不打一架试试深浅,总归不能让老道心服口服。”这道人外号“不服不行”,性子极为好胜,他心中既已认定学武不如修道,就算先前输了一场,过后却也要千方百计地将场子再找回来。
那老汉道:“我倒是有个比试的方法,既公平公正,又能显出手段。”
空泽道人顿时起了兴趣,道:“怎么个比法?”
那老汉环顾一圈,随即眼望青山以外,道:“老朽的腿子废了,此生恢复无望,道友想要和我公平一战,这一辈子都无可能。咱们不如这样,从现下开始,一人教一个徒弟,等到几年以后咱们再约个时间,叫徒弟们比上一场,看看到底是哪个人教的徒弟更胜一筹。”
空泽道人沉吟道:“这个法子倒还有些意思,如此不光要比手段,还要比恒心毅力,比挑选徒弟的眼光,比调教徒弟的方法,只不过拖的时间有些长。”
那老汉乱松岗主人道:“道友敢不敢打这个赌?”
空泽道人嘿嘿笑道:“你不用激我,我答应了!”
乱松岗主人伸出手掌:“君子一言。”
空泽道人与之击掌:“快马一鞭!”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条件却要由我来订!”
乱松岗主人道:“道友请说。”
空泽道人一指聂沉道:“你不许选他做徒弟!”
乱松岗主人心下正有收聂沉为徒之意,此时被他一言揭穿,不由呆得一呆,道:“为什么?”
空泽道人摇头晃脑道:“老道虽然颠三倒四,不过却也不笨,你要是选了邓兄弟做徒弟,我却到哪里去找可堪匹敌的良材美质去?总之你必须答应我这个条件,若不然咱们也不用打这个赌了。”
乱松岗主人顿显犹豫,空泽道人见他吃憋,哈哈长笑,神色间甚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