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悒在他话声中再度回首,望了一眼亘在二人身后、那面激流而下的水幕。哗然的水响声伴合着山中的鸟鸣虫唱、风吹叶动,听去竟有种说不出的寂静与幽远,仿佛隔绝了此世的光阴,隔绝了俗世里的一切。
从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老人身上,她依稀能捕捉到关于他们的师父、那个温婉沉默的女人前半生只鳞片爪的故事,然而却只有那一些些模糊的轮廓。关于他们师父,那个半生潜心修道的神秘女人,身上仍留有着太多的迷。然而那些真相,在数十年后,是不是也将随着这个避居山中的老人一起,埋葬于黄土之下,她再也没有机会知晓?
筠悒最后望了一眼这片水帘,终于讪讪地转过头,轻轻牵起箬恒的手道:“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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溽夏八月。微风轻送,纤细的柳条随着风的波纹轻轻摇曳,偶有几缕垂入水中,在湖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那晃荡的碧莹莹的水波中,一张薄薄的纸笺浸透了水,墨迹渐渐洇散开,再也辨认不出原来的字迹。那张纸笺也渐渐沉入碧波中,很快便被层层涌起的水波湮没。
青衣女子斜倚阑干,在水榭中失神地望着那张缓缓沉没的纸笺,清秀的眉宇间仿佛凝郁着一层化不开的愁色。
忽闻足声轻响,伴随着几声极其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声。
她并未回过头去。便听沈清照在她身后住步,轻声开口道:“我方才收到亲信的传报:魔教大军现已秘密南下,只怕不日便要发兵攻打大理。”
他一语尽后,便即闭口,只默默凝看着女医师的背影。
若湖似乎沉默了许久以后,才终于缓缓转过头来。
沈清照发现她的脸上似乎并没有太悲伤的神色,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惊诧之色也不曾有。只听她淡淡应道:“我知道了。”
沈清照微微一怔,遂诧异道:“你不回去看看‘那个人’吗?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他?”
若湖嘴角微透出一丝苦笑,语声淡淡:“去了,又能怎样?难道单凭若湖一人之力,便挽回得了大局吗?”她的笑里仿佛含着某种自嘲的意味,“在魔教教主的眼里,我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而已。就算我去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沈清照微微叹息着,沉吟道,“我可以派人护送你去。必要的时候,也许我的手下可以护送你们父女逃出大理……”
“沈大哥,谢谢你有这份心意。”若湖目光低垂,淡淡打断他的话道,“可是,倘若大理真的亡国了,你觉得,我的父亲,还能够苟且偷生地活下来吗?”
她的眸中仿佛郁着看不到底的忧色,深邃一如水榭下深碧的湖水。便听她叹息道:“若湖就算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只是为了亲眼见证我父亲的死亡吗?”
“你无法亲眼见证他的死亡,难道你就能置他的死活于不顾吗?”沈清照忽然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肩膀。他手上透来的巨大力道打碎了她目中那阵惝恍迷离之色。
他迫她抬起脸,迎向自己的目光,低声呵斥,“那个人毕竟是你的父亲,你怎能如此不孝?”
若湖终于缓缓抬眸,眼里神色渐渐清晰起来。
她怔怔看着他,像是回味了很久,才能理解他这话中的意思一般。她忽地大笑了起来。
沈清照不禁微微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柔若春水、清淡如菊的女子笑得这般张狂、这般放肆,又这般……凄苦。
便听她大笑着道:“好一句不孝!未想到有资格如此教训我的那个人,竟然是你——一个亲手布局,杀死自己亲生兄长的人!”
她的话音并不大,却每一个字都宛若钧天响雷,轰砸在沈清照心头。
便见他的脸色略略白了一白,方才那雪亮坚定的目光也渐渐开始涣散。他颓然松开若湖的肩膀,嘴唇微微颤了颤,终于避开她嘲讽的目光,长长叹了口气,喃喃:“可是那个人……毕竟是你的父亲。
“我是戮害兄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君子,可是,我不想让你成为一个不孝女。
“你若是什么都不做,只是远远等待着聆听他的死亡……你会被噩梦纠缠……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他的话音并不重,语中带着几许愧疚与无奈,带着几许身不由己、无能为力的叹息,甚至他这番话也说得很心虚。
可是每一个字却都是那样的真挚、诚恳,那来自于对在意之人发自本心的关怀。
他也终于缓缓开口,诉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愧意:“引导魔教不断东侵,原是我的目的。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过,他们竟会觊觎一个偏离江湖的边陲小国……”剩余的话音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这一声叹息便抵过了千言万语。
若湖的眼眶忽然有些温热,潸潸落下泪来。
“沈大哥……”她轻轻唤他的名字,仿佛方才所有的冷漠与木然都不过是她的伪装,此刻终于在他的话语中找到一丝宽慰,找到一丝依靠,终于泄露了心底里的那份软弱。
“沈大哥,你可以陪若湖同去吗?”她努力平复下激荡的心绪,终于轻声开口,提出这个请求。
“……沈大哥不是说过,只要沈大哥还活着一日,若湖你想去何处,沈大哥都可以陪你。”沈清照面容稍豫,有些欣慰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