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听沈清照悠然叙述着,脸上的神情悠远而淡然:“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逢的那个冷雨夜,在那家小酒肆里,你曾斩下我的左手,对我说,‘你的武功并不弱,若是肯多加练习,绝不难成为一个绝顶高手……为何要如此作贱自己?’”
筠悒默然听着,脸上的神情微微有些恍惚。仿佛是没有想到事隔了这么多年,这个男子竟然还会这样清晰地记得自己当夜醉酒之后、一句随口而出的激愤之言一般。
就见沈清照淡然一笑,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女子:“恰恰是因为这句话,让那个自卑又自弃的少年,从此有了一颗追逐功名的野心。
“然而人心是贪婪的。那个拥有心机的少年不懂得收控自己的野心和无止境的欲望……当他终于变得越来越强大之后,他贪婪的野心便驱使着他、将权力的手掌伸向了更多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他极力淡然的声音里忽然泛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伤感,黯然道:“最终,他的这份野心终于彻底毁了他,也毁了他爱的那个女子……”
“呵呵,呵呵……”听完他的叙述,筠悒忽地凄声大笑起来。她注视着沈清照,宛如在望着一个分别多年的知己老友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样子就仿佛饮醉了酒一般。
便见她纤指微伸,指了指他空荡荡的左袖,又指了指自己的脸,痴痴笑道:“你知道吗?……曾经,有三个男人喜欢过我,然而我最终带给他们的,却都是痛苦!
“曾有一个女人,宛如母亲一般,真心地守护过我……然而,我最终却害死了她!哈哈哈哈……”
红衣女子突然间伏在他失去左手的手臂上,纵声狂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整个身子颤颤发抖……
沈清照缓缓抬起自己唯一的右手,在虚空中停滞了一刻,终于轻轻抚上她一头黑绸般的长发,宛如在安慰着一个任性哭闹的妹妹一般,柔声道:“你知道吗?——
“我们第一次相遇之时,我还是一个瞎子。那时,我看不见你的脸,只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这一生,从未听到过那样动听的声音:清澈得就像山中泠泠流淌的清泉,就像天际那片不染片翳的云——那时我已失明了很久,但是我却在你开口的那一刻,从你的声音里,看到了那些奇妙的美景……”
“呵呵……”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话,筠悒有些解嘲般地轻轻笑了一下,随即抬头望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那么你是说,我的声音动听得不像是来自人间了?”
“是的。”沈清照的脸上却连半点玩笑之色都没有。便听他轻轻咳嗽了两声,目光透过窗外漫空飞卷的黄叶,望向那青碧如洗的天穹,双眸忽然变得空灵而渺远,轻声道:“就像是,‘昆山玉碎’的声音……”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缓缓吟哦着长吉的这句诗,筠悒有些挖苦般地笑道,“你听见过那种声音吗?”
“听见过。”沈清照写满皱纹的脸上,那个笑容却是恬静而柔和的——那是发自心底的恬静、柔和。便听他缓缓说道:“就在那个冷雨夜的酒肆里,出自于那个一剑斩断我左手的少女口中。”
筠悒微微一震,眸中神光几度变幻,怔怔望着面前这张苍老却温和的面容,仿佛再也说不出话来。
就听沈清照淡然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那‘昆山玉碎’的声音。但是,未必每个人都有缘遇上自己心中的那只凤凰……”
“……可惜,我不是凤凰。我也无法涅槃重生。”许久的沉默之后,筠悒终于再度开口,眼中有种混合着自嘲与自厌的苦涩笑容,手指不由自主地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左肩。
仿佛还能感觉到当日那种刻骨的疼痛与奇妙的喜悦一般,便见她指端用力摩挲着层层衣衫下、烙印在自己身体里的那个名字,脸上有一种宛如沉溺般的笑容,顾自闭目叹息道:“我只是……沉沦在红尘爱欲中的莲华色……”
“莲华**?”回想着这个典故,沈清照唇边不自觉地绽出一丝微笑:“莲华色得目犍连尊者的指引,最终顿悟佛道,出家后终于证得圣果……”
“那是因为,她还没有真正遇上她宿命里的那个人……”便见筠悒手扶桌缘,缓缓站起身,微微苦笑道:“而我,却遇上了他——
“所以注定,我这一生都将堕入无间孽海,在红尘间的爱欲中苦苦挣扎……永远、永远不得超生……”
沈清照静静看着她,忽地轻轻叹息道:“你心中有结。”
“不。”筠悒摇头苦笑道,“我心中有执。”
“是么?”沈清照淡淡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大家心中都各有所执。”便见筠悒凄然一笑,道,“只是你已失去了所执之人,因而你生无可恋;而我所执之人安在,所以……”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转首望向窗外,徐徐说道:“我要尽我的一切能力,给予他力量。”
就见沈清照双眸里突然闪露出一丝淡淡的迷惘之色,轻声喃喃:“和他做了那么久的对手,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清楚,像他那样的人……究竟还有什么理由,要让他不惜一切、去获得征服天下的力量?
“除了你,在他心中,还有什么更强的欲望呢?”
“我也不知道。”筠悒垂眸苦笑,“但是,我要去获得力量——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