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龙头镇分外热闹。
有事儿没事儿的都出来瞧稀罕了。倒不是咱们镇上的老少爷们儿有多没见过世面,只是今天这阵仗确实有点过。
一大早,镇南头就轰隆轰隆的开进来一队小车。要不是生在和平年代,早起的花丫她爹准以为是日本鬼子又卷土重来了。各色小车杂七杂八,高的矮的红的黑的,见过的没见过的,这下子都瞧见了。
车展还未完毕,紧接着又来了一场冬季时装秀。花丫她爹看得清楚,打那第二辆长得跟马爬犁似的小车上下来的女人,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特别是最后压轴的那个,这全身的皮草,宽宽的大沿帽,除了在电视上,生活中还真没见过这么有派的女人。
一阵寒风袭来,那女人一打哆嗦,愣是哆嗦出一阵香喷喷的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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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夏起得不早,昨天她几点睡着的已经不记得了。心里有太多的事儿在那压着,扰着扰着,就扰成了一锅乱粥。天快亮的时候,她才就着这锅粥昏昏沉沉的拉上了被子。
程妈心疼二闺女,早饭热了凉凉了热,一大早上就光对着那小盆小米粥使劲了,折腾了仨俩小时的也没舍得叫自己女儿起床。
冬天的小镇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做。占绝大数产业的自由个体户们像是约好了一样赖着不起床;工厂就那半死不活的三两家;企业里的节奏也不像大城市那般快速,人们大都是吃饱了饭还能在家眯着看会儿电话,瞅着钟表快到时候了,才晃晃悠悠的朝单位走。
程爸去哪里好像已经没人关心。这老爷子的叛逆期似乎来得太晚,别人越不看好他,他还偏越发的往好里走了。这不嘛,前阵子省城汇来了一个莫名的帐户,直接往他们家户头上添了十来万。老爷子一查汇款人姓陆,想也没想就把钱收下了。
好歹是咱家姑爷不是?把钱提出来的痛快劲就真跟是白拣的一样。
不过这次老爷子还真没让人失望,拿着钱出去晃悠了三两圈,还真没给输掉。其实也不是他真那么要脸决心不再赌牌,而是最近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邪风,他把红票子拿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去凑局,都没人再理他了。
钱在手里不花老头儿就难受。他又在外面逛荡了好几天,最后不知道哪根筋搭上的线,老头儿最终居然干了把正事儿,拿着便宜姑爷给汇的这不知名的钱,找人合伙买了辆二手大客,开始重操旧业了。
这每日有了正经营生,他的社会地位也好像一下子高了起来。
前几天见了他面就躲的那些牌友,还有前一阵子见了他就在背后戳脊梁骨的那些老娘们儿们,一个个的都把眼睛弯成了豆角。见了面一口一个“程师傅”的叫着。
这几天天冷客流量不多,老爷子从市里接了一个单位班车的活儿。这阵子就干脆住在了人家宿舍里。老程家剩下的几个家庭成员好像早已经习惯了他的缺席,程妈程冬程夏,没一个操心他的。
不过今天,程家来了一位稀客,进门招呼还没打,指名道姓的就找程爸。
程夏当时正揉着眼睛迷茫的朝着门口看,程妈腰里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不知道热了第几遍的粥锅,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似乎都有点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这样的局面没有持续很久,程妈和来者同时认出了对面的人,只不过不是对等的。来者对着程夏眯了眯眼,道:“你是他二闺女?”程妈一拍大腿,险些将粥锅扣在地上:“哎妈呀,这不是秀美吗?”
程秀美,镇里老辈子人都叫她程小姐,正是陆程那疯了N多年的亲妈。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程妈又是烧水又是沏茶的。激动的好像活过来的是自己的亲妈一样。程夏咧着一张嘴,见着了传说中的过期婆婆,除了笑还是笑。
程小姐还是当年那般美丽,好像这些年的疯人院生涯生生的把时光阻隔了一般。皮肤还是那般的白,头发还是那样的油黑发亮。
她穿着对襟小袄,下身是一件酱紫色的小棉裙。这装扮要是换在她没疯那会儿,估计又要让人给逮起来说她走资本主义路线。不过以这会儿的时尚眼光看来,却是怎么看怎么的大牌。
程小姐挽着一个油黑发亮的发髻,上头斜插着一根黄澄澄的大金簪,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生生一副民国大家闺秀的范儿:“我说小芹(程妈的小名)呐……”
“哎——”程妈答的那就一个干脆。
“你说你家小金子(程爸的小名)猴精猴精的,咋生出来个孩子就那么不像他呢?”敢**家瞧着程夏只知道傻笑,把她当成昔日的病友了。
说完又把程夏从头到脚瞧了瞧:“确实是少了那么股子灵劲,不过这模样倒也还算周正。”瞧瞧人家程小姐的审美,就是不一样。Z大校花级的人物,到她这里也就只剩下“周正”了。
“……”程妈有点迷茫,不知道这位刚刚苏醒的大小姐是怎么个意思,瞧着她家小夏那眼神咋就那么邪乎呢。
“这丫头我领走了。”
还没等程妈说出一个“不”来,就见程小姐瞪着一双美目朝着程爸挂在墙上的照片直点,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极了电视剧里的皇太妃:“回头告诉你家那小金子,他欠我的,迟早都要还回来!”回了下头,牙齿咬得越发咯吱做响:“等这小子回来了,让他上我家领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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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的老楼里,程夏和程小姐呆在一间屋子里坐着,赛着劲似的一动不动。
一个小时前程夏还在自家温暖的小屋里,那时候她担心的还是自己被学校开除的事儿会不会给程妈知道,只一会儿功夫,她的注意力就不得不完全搁人家程小姐这了。
她倒不是讨厌程小姐,也并不怕她,相反的,她第一眼见到这位美丽的中年妇女,就打心底里生出一种好感,那感觉就像是见到了小时候对自己非常非常好,后来跟隔壁的阿柱私奔了的小姨一样。
她只是不想来陆程家。况且来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今天早上镇南头的车展还有时装秀。
她是在一大堆香水味还有黑西服的注视下进屋的。跟着程小姐倒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她只管低头走路,不用操心和旁边的人打招呼。
她根本没从那堆黑西服里把姓陆那小子摘出来,更没有看明白哪个是她那金贵的华小姐。程秀美一个利索的关门声就把一切烦恼给她阻隔在门外了。
进了屋,程小姐指着桌子上的茶壶示意程夏给她倒水。新沏的茉莉花沁人的香,程夏也跟着喝了好几杯。一大早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算不饿,她也早就渴的不行了。
本来想着程小姐要有什么指示,看她指着自己亲爹照片那咬牙切齿的模样,程夏还真担心她是想让自己父债女偿。可程小姐喝完了水就坐那一个劲的发呆。程夏有心挪挪窝,在人家老牌大家闺秀面前,愣是给憋得小媳妇一样老实。
俩人赛着劲的坐着。坐了一个来点,程夏甚至怀疑程小姐是不是旧疾复发需要和疗养院取得联系。就在她天马行空的做种种假设之时,对面的人开口了:“今天啥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