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清却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波涛暗涌,拉了璧月到窗前坐下,轻柔地帮她在脸上伤疤处抹上一层药膏。
凉丝丝的。
璧月只盼着这一刻长一点,再久一点,盼着白文清就呆在这里不出去了,可上好药之后,白文清温柔地丢下一句“你俩接着练字吧”,便转身出去忙年夜饭事宜了。
留下金誉和璧月两人在屋里,谁也不出声。金誉是无可名状的气愤,璧月则莫名其妙有些心慌。
屋中的气氛已完全改变,先前的活泼已变成杂乱,像一个人病后,像一张画被蚀,像一朵花儿受到了风雨的打击,像一块园地挨了牛羊的践踏。
新年的风云掠过了别院的屋脊,门外的鞭炮声震动了书房的窗棂。
璧月低下头,轻手轻脚地溜到书桌前,提笔写起字来。一个一个“金”字,越写越歪歪斜斜,越写越不成形状,金誉却还站在原地冷眼看着。璧月也有些气愤了,“哼”地一声掷下笔,上好的宣纸上顿时墨痕狼藉,乱作一摊。
“哼什么哼!”金誉冷冷地说道,沉步上前撤换了一张宣纸,拉扯得纸张哗啦啦地响。又执起璧月的手,一笔一划写“金誉”二字。
金誉手越握越紧,手劲越来越大,写到“誉”字下部时,璧月已被他捏痛得有些手抖了,禁不住手肘一弯,斜斜长长地划出了一笔,“誉”字右下多出了一条长长的墨线,直直划拉到宣纸边缘。
笔上一滴墨,“嘀嗒”地落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如同雪中开了一朵黑梅,有一种哭丧的美。
“是的,我是没有说实话。”甩开金誉的手,放下毛笔,璧月来到窗前。
“为什么?”金誉立在原地。
璧月不言。
“你竟然连我都不信任?!”金誉不可置信。
“信任?信任?!”璧月转身面对金誉,冷笑起来,“你们一个两个口口声声要信任,可信任是什么?你们自己又信任吗?真是可笑!连你们自己都信不过别人,又如何来要求别人信任你们?”
金誉愣住,眼里满是不可思议的疑惑。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信任!大家都是冬日里被抛弃的孤雁,别人都往温暖的南方去了,余下自己在这寒冷的道上,互相相逢取暖一场,何必追问谁相信谁,谁又不相信谁?”
璧月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酷,这是金誉从来没有见过的璧月,像一朵霜花在霹雳地绽放,似有无限凄怆正在辗转。
金誉心中震惊,不知如何回答璧月。提起被她抛下的笔,低头兀自在纸上写下一个“信”字,力透纸背。
金誉自己也是困惑无明,可是抬头见璧月眼神空洞黯然,如同一只失了精灵的鸟儿,心中一痛,勉力扬起一个旭日初升般的笑,上前拉过璧月到书桌前,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一个“信”字。
“这是‘信任’的‘信’字。”说着松开了手,放璧月自行书写。
“信?”
璧月提笔临摹了一个“信”字,一字熏神染骨,误尽前生。
金誉也不再说什么,又教璧月写全了“王璧月”三个字,璧月又问了“思”字如何写。笔墨之间,辰光逝去。
天全黑下来,白文清带着金誉和璧月围成一桌吃饭,满桌子的好菜,菜色妍丽,鲜香喷鼻,金誉一面大快朵颐,一面说着书院里的趣事儿,逗*弄璧月。
院子里大红灯笼映白雪,屋子里白文清和金誉都言笑晏晏,璧月心中暗叹一声,终于在金誉大作鬼脸之时笑了起来,两人又一如往常地开始互相调笑戏弄,下人们也应声搀和,一派其乐融融之象。
饭后,金誉拉着璧月到院子里点鞭炮、放烟花。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中,新的一年到来了,冲天而上的焰火照亮了夜空,点缀出一段可歌颂的呼啸。
金誉使坏塞了一捧雪到璧月脖子里,璧月又哪里能甘心,抓起雪追打着金誉,两人的笑骂声和嬉闹声响彻在院子里。
夜深了,三人剪红纸,贴窗花,对着炉火守岁,金誉歪靠在璧月身上睡着了。
璧月心中喟叹:这,就是汉人的春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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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一早,会安伯府的人已候在院门外,态度恭恭敬敬地要迎金誉回会安伯府去。
璧月也要跟去,金誉按住了她,摇摇头,“我去去就回,你在家练字。”
璧月眼中满是坚持,拽着马鞍就想要爬上马去,被金誉一把拽了下来。
“我今日早起,用朱砂写了好些字,就放在书房桌上,你回去把那些红字都描了,再临几遍,我回来一个一个讲解给你听,好不好?”金誉也很坚持。
“你希望我不要去?”璧月问。
“嗯。”
璧月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你不让我去,好,我不去是为了让你安心。可我若去,你也大可放心。”
金誉点点头,又调笑道:“绕口饶舌的,闭了你的气再说一遍试试?”说着拿手指轻轻捏住了璧月鼻子。
璧月一掌将他的手打开,“那你今天就回来吗?”
“嗯,我去看看就回来,很快的。”
“那好,我等你。”
白文清也上前细致嘱咐了金誉一番,殷殷叮嘱了蔚然和成风小心护住金誉,也是完全不放心的样子。
金誉拍拍白文清的手臂,淡然说道:“姨母不必担心誉儿,誉儿还要回来吹笛子给小月听。”
白文清沉着目光点点头,搂着璧月目送金誉一行渐行渐远,慢慢化成一个点,融入到了雪境之中。
璧月回到书房,桌上放着一厚沓纸,全都裁作一尺见方的尺方,砚台上墨已磨好,笔架山上的狼毫墨迹未干。璧月凑近随意翻了翻,第一页都是昨日写过的字,除了“誉”字与“璧”字笔画繁复些,其余的再往后翻,都是些笔画简少的方块字。
相比傣文的圆润顺畅,汉字更为硬整一些。当然,在璧月心中,傣文才是最美丽的。想到这里,璧月嘴里轻哼起傣语歌谣来。
“月亮出来亮汪汪,
含泪的云儿飘走了,
让我唱支歌儿呀,
勇敢的邵哆哩,
叮咚的月光就是我的琴!
“月亮出来亮汪汪,
一阵轻风吹上坡了,
让我唱支歌儿呀,
亲爱的阿哥哥,
当你我远隔千万条河,
一定会有千万座桥,搭在千万条河中间,
每一架桥上都有一支动人的歌,
每一缕微风把途中的辛酸吹干,
听,那叮咚的月光--
永远照耀着勇敢的邵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