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刀光闪耀,血花飞溅,厮杀短促而又惨烈,又一声凄厉痛叫戈然而止,望山桥重新安静下来。罗聪抹干嘴角脏物,抬眼四顾,只见满地尸体中,只得一人浑身浴血,提刀站立。
皂衣男子终技高一筹,但搏命拼杀掉四人后,已到强弩之末地步,再无一战之力。身上伤口纵横,几成血人,尤其右腿侧一道血口,血肉外翻,露出截白森森的骨头。
而石桥下,渡口边,那名弓箭好手已经举弓逼近,三棱箭镞在阳光下寒光闪耀。不到二十步距离,纵然皂衣男子背生双翅也绝难逃离!
“姓沈的!你跑不掉啦!识相的交出密匣,俺保你一个全尸!”
惨然长笑,皂衣男子摇摇晃晃,扶住桥边栏杆才不至倒下。瞧了眼已闭气逝去的同伴,不顾弓箭威胁,仰首向天,奋声怒吼。
“贼老天!你如何叫金狗这般猖獗?!”
语声悲愤,含有滔天裂海的恨意,指天怒骂,字字泣血,句句断肠!
嗖!利箭破空声响起,皂衣男子一个趔趄,腿弯处已然中箭。再也站立不稳,踉跄几下后,不甘的摔倒在地,厄自嘶声大叫。
“辛翁!俺已力竭,有负重托大恩,唯一死相报!”
从怀中取出一支铜管,皂衣男子两手握持,欲要发力扭动时,忽然见那名眉目俊朗的少年俯身桥栏后,冲着挤眉弄眼,焦急地打着手势。
你不能死!我还在,咱们仍有翻盘希望!
看懂了对方的意思,皂衣男子轻轻点头,重新燃起斗志,左右看顾下桥上景况,最后盯着罗聪手里攥着的那张弓,目中光芒大盛。
伸手握住腿弯处的箭杆,在罗聪不可置信的注视下,嘿地一声低吼,猛然拔出!额头汗珠滚滚,皂衣男子疼得脸直抽抽,险些晕厥过去。
箭杆修长,尾羽齐整,尖利的三棱箭镞后附有两支倒钩小刃,上面正挂着块拇指大的血肉!
这是……射虎箭!据说是东海猎户专为对付凶猛野兽所用,他们竟然用来射人?
闭目稳定下心神,罗聪将这还沾染猩红血肉的羽箭搭在弓上,深吸口长气,静静听着窸窣脚步声缓缓靠近。
就是这时!
皂衣男子怒瞪虎目,大喝出声,用尽所有力气把手中钢刀向外掷出。罗聪紧随着猛然站起,开弦,瞄准,箭镞所指,一名正侧身躲闪的汉子发出骇然欲绝的惊叫。
六步之距,一石半的强劲弓力足以贯穿头强壮水牛!何况一具没有防护的单薄人躯?
噗!那短打装扮的汉子惨叫声戛然而止,贯体而过的箭矢带得他猛向后仰倒,栽在地上吭也不吭便已死去。
…………
喝了几口河水,又经罗聪用拙劣手法处理过伤口,皂衣男子稍微恢复了些体力,半躺在桥头上,怔怔地看着天上悠闲飘荡的白云。
“俺乃浙东安抚司帐下机宜行走沈虎臣,身负军情机密,欲回禀浙东辛安抚。不料消息走漏,引来金狗一路追杀,僚属弟兄死伤殆尽,若不是得遇小兄弟,怕数十载心血一朝东流。”
原来是官府的人,怪不得身手这么好。
这沈虎臣生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胡茬凌乱,颇有丝风霜之色,一道浅浅刀疤竖在左颊,更添英武。
“哦。”罗聪不置可否地应了声,自顾把死去弓手身上的箭囊解下,挨支羽箭抽出查看。
管你什么军情机密,看那群汉子拼命追杀的作派,就知不是善茬。自己只想好好享受生活,这等莫名其妙的危险,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为官多年,沈虎臣早已学会洞察人情,如何猜不到跟前少年的心思。当即虚弱地笑了下,道:“那是名忠孝社精锐,箭术之利,堪比女真合札神射手,你看他手上扳指,必为驼鹿角磨制而成。”
闻言抬起尸体右手,果见其拇指上戴着一枚黄褐色扳指。色如象牙,黑章环绕,匀而不晕,久戴也无秽臭之气。这种扳指只产自极北之地,向为女真神射手的独特象征。
这个,应该算是自己的战利品吧。撸下鹿角扳指儿,罗聪抬头看得沈虎臣抱起红巾大汉的尸体,正挣扎着向河滩走去。
承对方出言提醒,罗聪到不好继续无动于衷,当下起身过去搀扶住沈虎臣,疑惑道:“你要干什么?”
“他乃莱州红袄义士,一心南归,本为面见辛翁策划大事,却不幸遗魂此处。俺们朝廷亏欠北地义士甚多,总不至让他抛尸野外,让人说大宋无情!”
微微低首,沈虎臣一双虎目中隐有泪花闪动。
“去时十名弟兄,回来只俺一个,其余都留在了江北,便连个埋骨之处都没有。常言道入土为安,俺埋不了弟兄们,总能埋得了他。”
猛虎一般剽悍的汉子,刀斧加身也没看他皱过眉头,如今却虎目蕴泪,彻骨伤悲足令人闻之断肠。
罗聪再次沉默。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北地义士,那群在异族铁蹄下悲壮不屈的热血男儿,他们是这个民族的脊梁和志气,无论何朝何代,永远都值得被人尊敬。
捡过一把环首刀,就在河滩上刨了个深坑,与沈虎臣把红巾大汉尸体轻轻埋下。再削平一块树干,郑重刻下“北地义士之墓”六个大字,插在坟前。
借着搀扶对方去灵岩禅寺的功夫,罗聪终耐不住好奇,出言询问起沈虎臣。“机宜行走是多大的官?追杀你的分明是汉人模样,怎么又说他们是金狗?”
安抚司帐下常设主管机宜文字一职,素为安抚使亲信幕僚充任,掌管本司承受、行遣上下机密文书,并兼管一路情报工作。
机宜文字乃是文职幕僚,相当于安抚使身边的安全情报助理,而直接负责情报搜集打探工作,则称呼为机宜行走。也就是说,沈虎臣实质上就是两浙东路的情报头子。
至于那六名短打装扮的汉子,却是货真价实的金国细作,均属忠孝社两淮分舵精锐。
忠孝社兴起于伪齐刘豫废国后,由伪齐大臣孔彦舟一手建立。顾名思义,就是个提倡忠心孝道的组织,只可惜它所效忠的对象是女真干爹,而不是汉族亲爹。
自忠孝社成立后,就一直充当金人爪牙,利用成员多是汉人的优势,不停渗透刺探宋境情报。后来忠孝社归金国大理司直辖,除有授命外,便连各地招讨司也指挥不动。
沈虎臣奉安抚使辛弃疾之命,潜入敌境与红袄义军接头,乃为一件干系极为重大之事。不料红袄军中出了叛徒,致消息走漏,金帝完颜璟闻讯震怒,一边命大将纥石烈执中领军围剿红袄军,一边责令大理丞姬端修全力缉拿宋朝细作。
于是,金人在泗州一带布下天罗地网,沈虎臣等人历经艰辛,一路拼杀,终突破防线,进入宋境。却在过江时被忠孝社细作盯上,直跟到平江府才突然发动突袭,未有防备之下,几乎就被对方得手。
一路艰险自不消说,去时十名生龙活虎的弟兄,回来独余自己,沈虎臣如今讲起来,也是双目含泪,数度哽咽不能成声。
听完对方的讲述,罗聪震惊了。
红袄义军?金人细作?间谍大战,千里追杀,这等惊心动魄、壮怀激烈的英雄故事,如今就发生在自己眼前!
那群汉子竟然是金人走狗忠孝社的细作?怪不得如此强悍,只一人就把自己给逼得手忙脚乱。还有,沈虎臣嘴中运筹千里之外的辛安抚辛翁,竟然就是辛弃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