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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安门外十里亭,送别一骑快马绝尘的毛自知,罗聪背负双手,悠然眺望着翠绿山色,久久不动。
“我要留在这里,等沈大哥回来。”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决。“终日惶惶,见不得人的逃窜日子,我一日也不想再过。”
大丈夫一腔热血自珍重,又何惧风刀雨箭?!
再过三年,铁木真统一蒙古各部,横扫天下的铁骑洪流将露出獠牙,如画河山,泱泱万民,狂风暴雨之下又能有几人幸免?
如今自己无所牵挂,正该为民族气运奋力相搏之时,以沈虎臣勇悍血气,凭辛弃疾家国胸怀,还不值得自己全心投效吗?难道,自己还不如毛自知那等愤青?
“老扈,你待如何?”
“俺?”扈再兴狠狠一顿哨棒,满脸凶狠,厉声叫道:“东奔西逃的日子俺早就过够啦!若是那群直娘贼的敢来,俺这双拳头少不得要发些利市!”
“说的好!公差捕快,飞鱼水寇,尽管来吧!看是我的箭快,还是你们的刀厉!”
既然决定要留在绍兴等待沈虎臣,首先得找一栖身之处。江南四月天气虽暖,老露宿野外也不适合,何况还有吃饭问题,这一切都需要钱。
但罗聪两人眼下却身无分文。
要不,俺们再去化个缘?这几日靠着毛自知不断典当值钱物事,扈再兴好酒好肉吃得满嘴流油,真心不想重啃干面饼。眼珠一转,又起了劫富济贫的心思。
“不成!”罗聪回答的斩钉截铁,前次逃亡途中不得已为之,如何能再次行这恶事,自己又不是盗匪!有手有脚,年轻力壮,怎么也赚口吃的来。
在城里转悠大半日,不停问询,终在南门码头找到个不问来历的活计,扛大包。每日上午曹娥江来的运粮船一到,聚在码头边上的汉子们一拥而上,百斤重的粮包,每扛一个便是三文钱,当日结清,从不拖欠。
扈再兴神力惊人,罗聪也是力大无穷,扛上两个粮包中间根本不用停歇,半日下来,总能赚个三四百文。虽不能每日烧鸡烈酒的快活,但一天三顿大肉包子还是能够保证。
再到码头边棚户区,租上间能容身的木板房,罗聪两人算是有了个窝,一日复一日地焦心等待沈虎臣回归。
五月的绍兴,已是初夏,天气格外炎热,老天连阴多日,午后终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午不用出工,扈再兴馋虫大作,数了攒下的几百文钱,兴致勃勃地拉着罗聪出门吃酒。
街边拐角,老柳树旁,只有一间门面的驴肉馆,旁无食客,两人干脆独占窗口大桌,招呼起店家温酒切肉。
半斤卤肠,一斤驴肉,切成薄薄一片,浇上蒜泥,拌上香菜芝麻,异常的香嫩鲜滑。夹一片送入嘴里细嚼,再配上芳香醇烈入口温和的绍兴老酒,看着窗外细雨飞丝,杨柳轻舞,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吃喝正酣,一道人影忽然夹风带雨走了进来,却是位青袍老者,年近花甲,两鬓已见斑白,却目光有棱。往桌前一坐,脊梁挺得笔直,身体内仿佛藏着只猛虎,异常精神。
“店家,两斤驴肉一坛出门倒,多放姜蒜!”嗓音粗豪,中气十足,隐含金戈之意。
稍倾,酒肉端上,老者自顾斟酒满饮。许是酒性太烈,皱眉半响后方长吁口气,指叩桌面,叹道:“细雨销魂,暖酒蚀骨,少年不识愁滋味,以致老来蹉跎成灰。”
老者所言似有感而发,罗聪却听得心里一动,忍不住转身回望。但见其目光炯炯,冲自己微微点头示意,开言邀请。
“这位小哥,可否陪老夫吃上几杯?”
如此气度斐然,令人不禁心折。罗聪自不会扭捏相拒,当即端碗移桌,道声叨扰了,坐在老者对面。
“驴肉味甘性凉,当配烈酒为佳,这家店里有村醪名曰出门倒,小哥儿不妨试试。”
粗瓷大碗,斟上浑浊却凛冽的白酒,倒也相得益彰。端碗一饮而尽,只觉一股辛辣之气溢满胸腹,刺得人热血奔涌。
“果真好酒!”哈出口浓烈酒气,罗聪神情振奋,大声赞叹。老者轻一笑,忽道:“听闻荆襄召义士以保疆场,刺子弟以补军伍。老夫观小哥儿确为豪爽之士,何不前去应召,报效国家?”
前往荆襄投军?罗聪沉默一下,又自斟满一碗烈酒,仰首喝干,擦拭嘴角酒渍。想起穿来之后种种遭遇,愤怒,失望,凭持本心的艰辛,以及风暴欲来的危机感,霎那间竟起了不吐不快的感触。
“非是不愿报效家国,实乃身不得已啊!不瞒老丈,小子自信身手尚可,也有一腔拳拳热血,无奈身负命案,朝不保夕,一顿酒肉都是勉强,何谈前去投军杀虏?”
窗外雨丝如润,小小驴肉馆里一老一少言谈不禁,从烟雨江南说到塞北大漠,从守淮之策谈至蒙古崛起。或许是和毛自知争论惯了,罗聪竟显得言辞锋利,必破肉见血方止,到叫老者大呼畅快!
不知不觉中,已近傍晚,雨渐下渐大。
门口身影匆匆,一道人影急闯而入,却是位清矍文士,温文儒雅,身上皂色长衫全已湿透。
这人是……魏参事!罗聪正为青袍老者的见识气慨佩服不已,听到脚步声后转眼瞧清文士模样,禁不住大吃一惊。
浙东安抚司录军参事兼机宜文字魏参事!在绍兴府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他怎么会来这种偏僻地方的小饭馆?
那日在安抚司相见,魏参事威严满身,全然一副手握重权的官老爷风范。这时身着便衫,却无丝毫官僚作派,径自走到桌前,拉过条长凳便坐在青袍老者下首,熟练异常地张罗碗筷,然后冲目瞪口呆的罗聪一笑,目光极是热络。
“罗小哥,别来无恙乎?”
打过招呼,魏参事却是熟识青袍老者,先替老者斟上碗酒后,便温言劝道:“辛翁,今日吃酒已是过量,这便最后一碗罢。”
然后手指罗聪,魏参事介绍道:“这位小哥便是罗太保的衙内,胸怀热血,勇于担当,尤其能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沈机宜评之为少年英才绝不为过!”
青袍老者越喝眼神越是明亮,含笑点点头,认同道:“确是英才出少年。”
什么?!脑中轰地乱响,宛如炸开道道天雷,罗聪猛地起身站起,张口结舌,一时间竟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辛翁?魏参事称呼老者为辛翁?!难道,老者竟然……就是辛弃疾!
流传千古的一代词宗,义胆忠魂的当世楷模,青史留名的民族英雄,竟然就在这细雨纷飞的午后,在这简陋至极的酒馆,活生生的坐在自己面前,伸手可及!
自己竟然在作出美芹十论、九议这等战策的辛弃疾跟前,大谈什么灭金拒蒙之道?
套用句扈再兴的话,真真羞煞人也!
痴痴傻傻的点头憨笑,无主游魂般落座,罗聪在魏参事引荐下,端起酒碗又再一饮而尽。平素甚豪的酒量,这时却被呛得连连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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