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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声得得,马铃清脆。罗聪斜坐在车辕上,拉下斗笠盖住刺目阳光,随着马车前行晃晃悠悠地闭眼养神。
扈再兴则盘腿坐在车厢后,捧着只焦黄肥腻的烧鸡卖力大嚼,一边还斜眼瞪着鼻青脸肿的书生,鄙夷地表情毫不遮掩。
小样!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就了不起啦?还拿柄宝剑跟俺们比划,要不是罗兄弟拦得快,爷爷一顿拳头不把你给揍傻!
叫你装比!扮猪吃虎的差事是那么好干的?
原本想一展身手,尝尝英雄打强盗滋味的书生,不止被胖揍一顿,就连腰间玉带、头顶儒巾、身上锦袍等值钱之物均被扒了下来,拿到路边一家饭馆换成吃食。
“大丈夫一剑可挡百万兵,自需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仗体高力大徒逞匹夫之勇,这算什么好汉!有本事烧鸡分俺一半,看谁啃的干净!”
书生倒也光棍,看着对方手中香喷喷的肥鸡,竟然出口索要,而理由也是堂而皇之、义正严词。扈再兴一个愣怔之下,几乎被鸡骨卡住。
“敢问贵姓?可是姓美不成?”
“区区姓毛,大名自知,人当有自知之明的自知。”
毛的自知?这名字有意思。许是书生厚脸皮的作派,符合扈再兴那独特的审美观点,竟难得地撕下片鸡翅,递了过去,并满口囫囵的攀谈起来。
长沙生员毛自知,中书舍人兼长沙太守毛宪之子。因弃笔从戎的念头与家人置气,便单身独骑来江南一带游玩解闷,顺便实地观摩两淮前线,丰富自己正在编撰的毁金三策。
毁金三策?好大的口气!
罗聪只听说过辛弃疾的美芹十论这等条陈战守之策,没想到小小一个生员,不知五谷为何物的衙内,也要谋划伐金大计?
兴趣上来,便也掺合进去,故意请教,在对方口沫横飞之下,终弄清楚这伐金奇计是为何意。
南北有定势,大宋国富却民弱,不足以争衡中原。故应扬长避短,以己之强攻彼之弱。强之在何?一曰商业,一曰谍报,一曰风华。
当以商业为主,扼其财赋,逼其生计。次以谍报为辅,大力反间,疑其大臣,自毁长城。再以风华为导,诱其糜烂,不起武心,使其百年之堤溃于己身。
林林总总,大篇的奇思怪论,令人听之不禁膛目。
按照罗聪的理解,就是以南宋经济富裕的优势,钳制金国民生财赋。花重金贿赂金国掌权阶级,推崇豪奢习气,祸乱金国朝纲,打压诬陷领兵武将,引起朋党互殴,内耗国力。然后扶植北地抗金义军,号召全民起义,让金国内乱频频,如同拔了牙齿的病猫再无威胁。
这毁金策听起来很耳熟啊,莫不是阿拉伯之春的宋代版?在如今时代却实有点荒诞,难怪毛自知家人对他诸多限制,不许其胡乱招摇呢。
歪才啊!可惜他不通民生,言语之间太多偏执和想当然,真正实施起来必艰难如山。当然,若能得老成谋国之人细加雕琢,精心经营,这毁金三策未尝不能奏效。
“老扈,可别小看毛秀才的本领,书生一支笔,写废一个国家的事多着呢。”罗聪说了满脸不屑神情的扈再兴一句,然后对满脸憋屈的毛自知笑道:“毛秀才,听我句劝,你若真心想一展抱负,最好赶快回家,专心科举。”
“科举?”毛自知翻了翻白眼,却扯动脸上青肿,疼得丝丝直抽冷气。“为什么?俺想做的是仗剑定天下,可不是什么迂腐文章。”
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愤青!
罗聪真心觉得对方是个人才,能自己摸索出这等阴险计谋的人,必须得让他有发挥空间。当即微笑解释道:“先去进士及第,然后入朝为官,三年一磨堪,五年一转阶,等到你位列三公,执掌朝堂之时,自然可放开手脚,实行你这伐金大计啊!”
“否则,你辛苦弄出这毁金三策又有何意义?”
毛自知当然有自知之明,如何听不出罗聪话中揶揄之意,不服道:“在下可以堂前献计,就不信诸位相公无一慧眼识珠!”
慧眼识珠?当朝几位相公明明是有眼无珠好吧!
根本不用罗聪反驳,大嚼鸡屁股的扈再兴闻言嗤地一声冷笑,眼中讥讽之色直把毛自知臊得垂首叹气,沮丧不已。
从愤青变成五毛,有时不过一念之间。罗聪不愿意误人子弟,更不愿摧毁一颗纯真炙热的爱国心。
“这样,我此番南去绍兴,正要投效一位国之干城,你把这毁金三策整理一番,到时我找机会给你引荐,看辛翁如何评点。”
辛弃疾可是知名的老愤青,又胸襟开阔,毫不迂腐,相信看到毛自知的计策应该有些兴趣吧。
…………
绍兴府山阴县,府河舍子桥西老柳树下,停着辆周身风尘的马车,一名体格魁梧的年轻壮汉守在车前,伸长脖子冲河对面安抚司衙门焦急张望,不时转头同车辕上坐着的书生说上几句。
“这都进去多半时辰了,罗兄弟怎地还没出来,真是急死个人!”
这已经是扈再兴第三次抱怨,毛自知瞧着对方急切模样,心下大乐,讥笑道:“一路帅司所在,门禁重重,不知得接受多少盘查才能觐见。你以为是什么茶肆酒楼,进去点上几样吃食就成的啊?”
“一个破鸟帅司有什么了不起,俺们都统司帅堂那才叫气派,旗帜如云,枪缨如林,光是门口巡守的精兵就有几百号。”这几日走来,扈再兴与毛自知两人不知斗了多少次嘴,一个是厮混军中的兵痞,一个是满腔热血的生员,那真是谁也不服谁。
“来了!”
青衫淡薄,斗笠低压,罗聪同相送出来的小吏抱拳告辞后,匆匆过桥回到马车旁。
“沈大哥不在。”剑眉微皱,罗聪面带阴云,话语里掩饰不住的失望。“我见到魏参事了,他是辛安抚最信任的幕僚,主管机宜文字,是沈大哥的顶头上司。”
“魏参事说沈大哥领差外出,已数月未回帅司,让我有什么急事可以跟他说,等沈大哥回来后他自会转告。”
沈虎臣十日前乘坐灵岩禅寺的马车南返,按正常道理早就应该回到绍兴,怎地魏参事却说他没回来?自己已经出示了机宜令牌,魏参议没理由骗自己啊。难道中途又遇到什么变故?
“怎么会这样!你那位沈大哥究竟回来没有,莫不是姓魏的在诈你?”扈再兴牛眼瞪起,对这等结果大感意外。“投效的事他怎么说?还接不结纳俺们?”
“我没提……”罗聪紧抿嘴唇,轻轻摇头,使得扈再兴满脸都是失望。
人家都说了沈虎臣没回来,自己再提欲投效一事还有何意义?徒遭讥讽罢了。
身负命案,海捕公文四处悬赏捉拿,后面还有飞鱼会水寇随时报复,没有了依靠的两人该怎么办?继续亡命天涯躲藏追捕?
低下头只沉思数息时间,罗聪便恢复镇定,抬起头,对着面带失落的毛自知微一抱拳。“前番夸下海口,却让毛兄失望了。这几日我二人亏得毛兄慷慨,恩情他日必报,只是眼下事出突变,咱们不如就此作别。”
为了能与传奇人物辛弃疾一见,毛自知巴巴地跟了过来,已经耽误上好几日,现时必须赶回长沙,才能来得及参加乡试。
几日深谈,一个是飞扬脱跳满腹奇谋怪论,一个有后世之明毫无思维束缚,两人言谈不禁,大起知己之感。毛自知只恨与罗聪结识太晚,相逢短暂。
此刻虽然不舍,但科举之事耽误不得,毕竟,只有勇闯官途,它日执掌权柄才能尽展一腔抱负!
“你我兄弟无需多言,但若遇到难处,迈不过去、避不开来,须记得长沙还有个毛自知,虽然力弱,但同甘共苦绝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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