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梨放下酒碗,清秋才辨别出她脸上那两块酡红,不过她白颂梨是谁,做事情一向不大愿意给人反应时间的,所以还没等清秋想好怎么处理安置她,她就已经环抱上清秋的脖子,死也不松手。
“颂梨,颂梨醒醒,你起身我带你回房去睡。”清秋温柔耳语。
“……”
看她没反应,清秋只得从蒲团上起身,颂梨依然挂在她脖子上丝毫不见松动,旁人连想搭手都不好下手。没办法只得两手把她抱起回院子里去,赫连珰赫连巽这时没有表情的脸终于有些破裂了,赫连巽立即起身,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想上前自己接过颂梨,却又与礼不合只得作罢,赫连珰则是走到清秋身后,一路护着怕她站不稳摔了。好容易回了院子,颂梨也是妙人了,身子沾着了床便乖乖松了手,趁着她熟睡清秋恨恨地弹了下她的脑袋,看起来这么小小的一只,简直重死她了。
赫连巽在院子里站了半晌,犹豫了好半天走到清秋跟前。
“她住你这里恐怕不太方便,我送她回去吧。”
也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有趣,清秋看着他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你怎么送她回去?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不如让她表哥送她回去好了。再说了你一个外男,这样不好吧?”
赫连巽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惹得赫连珰和清秋哈哈大笑。小朋友生气了,当下转身就想走,走之前还赌气的嘟囔一句:“在三哥这里,自然叫人放心。”
无所事事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这几日赫连珰都异常忙碌,清秋已经四五日不见他了,不过怀谷和怀川还在府里和陈管家一起忙碌着挂绿添红,显然赫连珰是进宫筹备年节。当颂梨第四次用飞奔的形式扑进清秋怀里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了。
“颂梨?你怎么没有进宫过节啊?”
“宫里有什么可待的,我来接你去永乐楼守岁呢。今日可有不少好玩的,憋在府里可得错过好些热闹。”
永乐楼果然承袭了白家一贯的风格,在京城里最繁华的地段,建筑五层,风格大方纹绘精美,里面可说是雕梁画栋,两个小姑娘携手站在高塔上,目极远山,直觉胸中一时气魄涌动。
清秋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我算是知道王勃为什么能写出滕王阁序这样的文章了。”
“王勃?他是谁?”
“是我原来一个邻居。他写的一句诗‘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用来形容你这永乐楼正好。”
“你的邻居真是个妙人!他这一说我胸襟里都是豪气,清秋,你有什么志向吗?”
“我以前想当个将军,挥斥方遒那种的。你呢,颂梨?”
“我呀,我想做个豪商,收天下银财入囊中那种。”
永乐楼的塔楼上,两个璀璨若星的女孩子笑声朗朗欢畅,说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随我下楼来。”颂梨朝清秋招招手。
颂梨带清秋进了三楼一个用竹帘隔开的小香阁,小香阁是茶阁的格局,不大的地方摆了一张茶桌两个蒲垫,隔着竹帘能看见楼下厅堂,时值酉时华灯初上,厅堂里已经坐了不少阖家欢聚的食客,因为大朝逢年过节都无宵禁,且今日城中热闹无比,还有不少一掷千金的豪客只为订一个好观景点,永乐阁其他的厢房几乎都被订满了,只有这三楼的茶室还算空闲。
“清秋,咱们先坐在这儿吃会儿茶点,等戌时烟火到了咱们去四楼厢房看烟火去。这会儿嘛……你仔细看看楼下那些人。”
她手扒拉着竹帘仔细瞧着楼下来来往往的食客,能进永乐阁置办家宴的大约都是权贵富贾,连那些坐在厅堂吃饭的都衣着光鲜,永乐楼用屏风巧妙地把各桌的食客们分开,清秋仔细看各人的表现感觉都挺正常的,从他们的行为到佩戴的东西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你叫我看什么呀?”
“你看他们的衣服嘛。”
到了这会儿清秋才看出来,很多人衣服上的花纹、暗绣都是她曾经给颂梨画的样式,眸中不免多了一丝惊喜。
“清秋,说起来这真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原本我觉得要在京城做织造坊和衣坊并不简单,可是你知道吗,这些衣布刚三天就售卖一空,不少讲究的官家小姐、世家子弟还特意买了布匹重做新衣样式,大过年的我们布坊还有赶工的呢。”
“真的吗?没想到跨了时空,审美还是相似的。”
“你送我这样一个大礼,我也有一个礼物要送你。”颂梨冲她眨眨眼睛。
“哎哟~叫我瞧瞧是什么大礼?”
“我新开的晴丝织坊,咱们一人一半。”
“这怎么行?!做生意我不懂的,何况我只是画个花样,实在不值得什么的。”
“瞧你着急的,我话还没说完呢。当然不叫你做生意,你脑海里有那么多画样,便是这些新奇的样式就够我们织坊在京城里扬名了,还有就是…我的这个织坊是用自己的私房开的,不想让家里知道。清秋姐姐,我信你,你信我吗?”
“你的意思是,我要给你守秘密,必要的时候还要替你露脸?”
清秋哭笑不得,她明白颂梨表面上是来京城躲亲事,其实也是替白家来京城看顾产业的,既然白家能放心把产业丢给她,想必颂梨的能力也是不容小觑的,只是这姑娘不知又是为了哪一出,定要自己创一番天地来,白手起家地试一次,今日听着她在塔楼上的豪言壮语,清秋也义气填胸,当下点点头答应了。
“露脸就不用了,别人我倒不怕,帮我挡一挡我哥哥就行。”
“为何要挡你哥哥?我瞧着他很疼你,不像会阻拦你的样子啊?”
颂梨咬了咬唇“既然我俩合作,我便也不瞒你,我们白家从商至今已有三代,关系复杂,叔伯间也颇有不合,暗中较量不少,让你想不到的事情也有不少,我一个人脱离白家从商就意味着可能会面临不少倾轧,甚至危险,别说哥哥一定不会同意,我父母亲也不会愿意的。可是清秋,你知道我的志向,你便说你愿意和我疯一次吗?”
看着颂梨越说心潮越澎湃,虽然压低着声音可是声音里那种气魄和激昂是骗不了人的,有一瞬间清秋看着她的眼睛里好像盛满了星星。
“我愿意陪你疯一次。不过……不过,你叔伯父亲之间尚且有倾轧,你当真信我吗?”
清秋瞧着颂梨充满斗志的小脸憋得通红准备反驳,清秋竖起一根手指没让她反驳。
“听我说完,小阿梨。设计衣服、画样子或者帮你糊弄你哥哥,我尚且能助你的我一定助你,但是不论是布坊还是衣铺,都是你一个人的,你若是想要一个安心,便按照花样子的收益给我分点成就好。”
颂梨是做生意世家的出生的,平时习惯了用商场上的思维去考量,这回有一个人替她考虑到了以后她很可能会担心的问题,要说她不感动是假的。
“清秋,大过年的,你非要让我感动一下干什么。”
“好啦,瞧你没出息的样儿,还豪商呢。那些样子真的是我们那儿随处可见的东西,我刚来瞧着你们这儿的花样儿也觉得新奇别致。颂梨,你们家永乐楼的糯米蒸糕真好吃,晚上会有吗?”
“有有有,你要吃管够……”
戌时将至,两人移步四楼‘越岚阁’,‘越岚阁’是整个永乐楼除了塔楼以外观景最好的地方,房间内一张藤黄圆桌上早摆上了十六碟精致小菜,整个房间很大,除了一个小小的观景台还有屏风隔着的另一边,另一边是一张雕花床,床的不远处放着一方整木横批的矮书桌,上有一方砚台和一架毛笔,恐怕也是为文人墨客所备。清秋方坐定,便有侍女鱼贯而入送上各色珍馐,因着颂梨不胜酒力,桌上除了一壶清酒外,观景台的小炉上还温着一钵青梅酿。
“啧啧,今天过年,还真是奢侈了一把。”
奢侈?颂梨刚想问她特意准备的这一桌家常菜奢侈在哪里,复又看看清秋身上穿的上好的蚕丝织锦小袄,貂裘滚边小羊绒披风,回想起当时清秋想要置房时推给她那一匣银票,终于明白了眼前这看似事事通透的武清秋对金钱的概念甚至连书上那些不出家门的娇娇小姐都不如。这样下去可不行,不论如何清秋也是她心里目前唯一的合伙人,可不能让她对银钱这么糊涂下去。这边她还没想完,那边烟火声已经响起。
“哇,没想到大朝的烟火这么好看,这一瞧倒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过颂梨可没给清秋沉浸在她文艺的悲伤里的机会。
“这一轮烟火只放两柱香,咱们边吃边看,吃完去看表哥他们,皇上和娘娘会放更好看的烟火。”
房里只有他们两人,这会儿她俩可算是抛却了那些‘食不言’的教导,边吃边说,可是即便如此颂梨的吃相依然优雅从容,若不是从小家教使然定不会有这般气度,清秋也是习惯了部队正襟危坐的吃饭方式,虽然不像大家闺秀那样对吃饭礼仪要求严苛,但是庄重的样子浑然天成,又兼动作多了女孩子的柔软,吃相很是耐看。
宫城墙头,崇明帝携贵妃娘娘正在为百姓念祝词,宫城墙下,人头攒动,许多百姓为了一睹天颜很早就在这儿守着,夹杂着百姓窃窃私语的声音竟然还能听清崇明帝念的词,声音浑厚气势恢宏,崇明帝本人恐怕也是个武功高手,这内力就不是一般人可比。城墙很高,站在墙根下的人反而不能看得到城墙上的景象,清秋和颂梨牵着手站在偏外围的地方,仰着头向上看,崇明帝和韵贵妃站在掩映的灯光下面容清晰而庄重,后面站着的应该就是皇子王孙了,因为是烛火宫灯的原因,后面的人影并不是很清晰,但清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赫连珰,墨发高束,面容朗润,清润挺直的身形好像风雪不侵一般。旁边站着的是赫连珰和赫连巽。
“不是说崇明皇帝现有四子吗?怎么只有三个人?”
“大皇子赫连骢还在关外呐,今年五月二表哥生辰才回来。”颂梨靠在清秋耳边偷偷的说。
祝词结束后,皇帝走到案边提笔写下国泰民安四个字,这一联字初一一早会裱好挂在宫墙城门上方,一直到正月十五上了灯才会卸下来。而这时,韵贵妃便会向城楼下撒些宫轴卷好的吉利话,红底的宫轴上写的大多是“风调雨顺”“年年有余”之类的,百姓们抢到之后仿佛抢到了灵气一样,贴在家里的门楹上,昭示着一年的好运气。
两人此刻正等着赶紧抛完了吉利话儿放烟火,只见逆着人群的方向走来一个人,手上握着两个卷轴,不动声色地走到她们跟前,趁别人都没注意,一个给了清秋,另一个给了颂梨。
清秋打开一看,她的卷轴上写的是:泛舟望夕照,倚木见桃红。落款,颛玉。她开开心心地卷起卷轴,感动着赫连珰真的很有心,竟然提前准备好了给她们的贺词,在这等人多的地方竟然还能找到她们,实属不易。卷轴的话出自大朝古时一篇诗文,接下来两句是:悦色不为景,却因遇故知。大概意思就是我高兴不是因为看到了那么美的景色,而是因为遇到了知己你呀!但是清秋这个大朝文盲,根本不知道后两句是啥,只以为是赫连珰写给她的祝愿她心情好的祝词,倒是可惜了赫连珰一番心意……
清秋看完自己的还不算完,转脸看看颂梨,丫嘟着嘴好像憋着股劲儿,赫连珰不会写了些什么让颂梨不高兴的话吧?
“你的卷轴上写了什么呀?”
“没什么,二表哥随手写的吉利话,恭喜发财之类的,真是太随便了。”
清秋看她也不大想说,遂也不再多问,只是瞧她别别扭扭的样子觉得很好玩,用手戳了戳她的脸蛋,也抬头去看新燃的烟花。其实只要清秋低头看看颂梨握着卷轴那个郑重的样子,就知道这卷轴根本不是她二表哥赫连瑾写的。
颂梨卷轴上的话是:酒酣杏粉染淸腮,娥眉初平尚安然。没有落款,却一定是赫连巽所书,说的就是那日在赫连珰府上她醉酒一事——晕了酒的少女红扑扑的脸颊和终于不再凶巴巴的脸,才让人感觉很美好很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