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间的对话言简意赅。
听明白了的人自然听明白了。
是以陈天云没有和陈安东多说一句废话，扭头就走了，跟着陈天云来见证这一切的族人，也呼啦啦如一阵风一样走了。
蓝柔儿冷冷地望着这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陈氏宗族，看着那个已远去到看不见背影的惜言如金的父亲，这父子之情堪比纸薄。
她忽然有些同情陈安东，她也曾是大家之女，年幼家道中落，作为偏房之女的她被卖到了红阁，她深知在富贵之家最不值钱的便是人情，再浓的情都不如腰间的细软来得实在，她再也没见过他们，他们带着曾经廊西城声名赫赫的蓝家消失匿迹了。
蓝柔儿看着艳阳之下，红阁之上，勾栏之畔，陈安东落寞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看懂了他，这样性情的人，本就不该出生在权贵之家。
尽管如此，蓝柔儿仍旧劝道：“还是回去吧？”
陈安东转过身子，哂笑着说道：“我都滚了，回去做什么。”
“那里毕竟是你的家。”
“没有家人，哪来的家？”
“你这是何必呢？”
陈安东看着沐浴在阳光之下的蓝柔儿，柔和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浮着淡淡的光晕，好看极了，他知道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他也知道她是个聪明的人，知道进退。陈安东倒是希望她开这个口，然而她没有。
陈安东沉默半响，自顾自地说了话：“我大哥没来。”
陈安东口中的大哥，就是陈家大少：陈安邦。
陈家大少的名头在廊西城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曾经廊西城的天之骄子，谁都认为他会是廊西陈家的继承人。
直到二少爷陈安东渐渐长大，一切都变得了样。
陈家二少天资聪明，学文文成，练武武就，重要的是家主陈天云似乎喜欢陈安东多一些，渐渐地廊西城民口中只谈二少，而陈安邦慢慢的褪去了光环。
关于陈家两个少爷不和的流言不少，蓝柔儿自己也有猜疑，此时陈安东忽然提到陈安邦，蓝柔儿心中自是明了了大概。
“我大哥对我很好，非常的好。”陈安东轻声慢慢地说道，像是在缅怀一个很美好的回忆一样，“从小到大，他都很顺着我，他教我读书，教我练剑，他为我做一切他能够做到的事情，我和他的感情比父母还深。”
风吹过天上的云朵，遮住了阳光，红阁暗了一些，也凉了一些，望着天上的阴霾，陈安东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天要比现在好一些，太阳晒着暖和得很，大哥教我练完剑之后，在我院子里沏了一壶茶，邀我共饮。”
“以往都是如此，或许是我命大，院里淘气的猫儿打翻了茶几，舔吃了茶儿……”
“后来，我把猫儿埋了，大哥走了，再也没来过我的院子。”
蓝柔儿惊闻陈家秘辛，有些诧异地看着陈安东，反倒是后者的脸色很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大户之家最无情，兄弟阋于墙不知多少，蓝柔儿想到或许正因为如此，陈安东才心灰意冷的吧。
正想着，蓝柔儿看到少年干净的脸上明媚地笑了，笑容之中并无多少怨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家主的位置，既然他想要，那便给他吧。”
蓝柔儿惊讶于话中少年不符合年纪的成熟，或许这才是蓝柔儿认识的陈安东，一个不该出生在富贵之家的陈安东。
“那你以后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陈安东被蓝柔儿问得愣了愣，自小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他从来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你呢？”
“我打算回母亲的老家，邺城，这些年也攒了些银子，做做小本生意，照顾照顾老人家。”蓝柔儿红润的嘴唇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如柳叶般细长的眼睛期盼地望着陈安东，“要一起去吗？”
“我……我没想好。”望着女孩近在咫尺的漂亮脸蛋，陈安东不自觉地退了退，他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蓝柔儿脸色黯了些，是啊，虽然陈天云口上说赶陈安东出门，可陈安东毕竟是陈家的二少爷，怎么可能跟自己这等女子在一起呢？
“那等你想好了记得来找我哦。”蓝柔儿笑了笑，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聪明人最懂得的就是进退。
早晨明媚的天并没有给廊西城带来一天的好天气，好端端的蓝天，过了中午，就阴了起来。
蓝柔儿走了，从红阁阁主拿到了卖身契，拜别了姐妹，告别了陈安东，就离开了廊西城，一点都不拖沓。
陈安东送别了蓝柔儿，望着她消失在官道上的身影，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心中阴霾愈深。
至信之人的那杯茶，至亲之人的那句话，现在连那个唯一有些许牵挂的人儿也离开了。
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还有什么人可亲可信？
陈安东望着长街那头的陈府，依旧井然忙碌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仍旧在忙着自己的生计，只是看向自己的眼神变了些。
“原来无家可归的感觉尽是这样啊。”陈安东默然走在长街上，街上蹲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乞儿，忽然有些感同身受。
只是如今国泰民安，街上不应有如此多的乞儿，想必是有好逸恶劳之辈，图廊西城乃方圆百里，第一富成，民富慷慨，能捞些白财。
廊西城街上又有多少骗子，有多少真落魄之人，陈安东不得而知。
走过西街，街角蹲着的一个蜷着的身影，不似街上乞儿伸手要财，破得不能再破的衣裳，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小脸，看着让人感到怜惜。
陈安东走到那孩子身前，尽可能亲和地笑着，想抚摸小孩儿的脑袋，不想被小孩儿避过，几分警惕几分害怕地看着陈安东。
“我和你一样落魄的啊。”陈安东笑了笑，不以为意，在小孩儿身旁坐着。
那孩子疑惑地看着陈安东，想不明白这个身着华服的大家公子在发什么疯，心里戒备着，坐得离他远了一些。
黑压压的云遮住了太阳，占领了整片天空，廊西城更暗了些，暖暖的春风吹着也变得凉了，那孩子衣着单薄，于是将身体蜷得更紧一些，试图让自己暖和一些。
陈安东见状觉得好笑，真是个倔强的小孩。他朝小孩靠了靠，也不在意孩子脏不脏，一把就搂过来，靠在自己的怀里。
孩子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挣脱不开，只好放弃了抵抗，蜷了蜷身子小心地靠在陈安东身上。
坐了些许时候，天上忽然降下蒙蒙细雨，望着天空阴郁得不能再阴郁的云层，陈安东知道这一场春雨要来了。
陈安东欲起身寻个躲雨处，却看到小孩儿趴在自己身上香甜地睡着，这孩子脏兮兮小脸上的留着口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了。
看着熟睡的小孩儿，阴郁的心情一时间好了些，陈安东轻轻地抱着小孩儿挪了个地方，生怕吵醒小孩儿。
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染湿了街道。
过了许久，小孩儿从梦中醒来，伸了个懒腰，显然睡得十分满意。
小孩儿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陈安东，低头忽然看到陈安东衣裳上的那一滩湿涎，身体忽的僵直，抬头惶恐地看着陈安东，不知如何承受他的怒火。
陈安东笑了笑，轻轻抚了抚小孩儿的脑袋，告诉小孩儿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小孩儿的脸色好了些，但坐在他边上仍旧感到有些拘谨。
咕噜。
“哈哈，你饿啦？”陈安东惊诧地扭头看着面上有些尴尬之色的小孩儿，笑了开来。
小孩看着陈安东，欲言又止，虽然从神色间看得出来确实想吃东西，但仍旧倔强地没有开口。
“去买点吃的吧。”陈安东摸了摸身上，将所剩无几的碎银子一股脑地丢给了小孩儿。
这对于陈安东来说是寒酸不得了的小钱，可对这小孩儿来说太阔绰了，拿着碎银子的小孩儿径直愣着。
“拿去！”陈安东见状装作凶巴巴的样子，吓得小孩儿赶紧收着。
“去吧，去买点吃的。”陈安东见小孩拿了，这才和善地对小孩儿笑道。
小孩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看着陈安东，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半响，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拿着银子离开了。
在这一天，陈安东总是见着别人离开，他的父亲、蓝柔儿，连这刚认识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孩子，也走了。
他还会回来吗？
陈安东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相信。
只是希望这个小孩是真的需要这些银子的人，而不是给了那些街头的骗子。
雨一直下。
雨水屋檐边上落下，狠狠砸落在地上，溅起细微的水花，溅到陈安东的身上，有微微的凉意。
街上的行人少了，或许都是赶回家吃饭去了吧？
自己的家在又哪里？
大雨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大地就是雨水最终的归属。
自己的归宿是哪儿？
又还有谁？
等着自己？吃那一顿暖暖的饭？
“喏。”半块馒头在陈安东面前摇晃着，恍然间陈安东以为幻觉，惊诧猛然抬头。
白白的馒头，
脏兮兮的手。
抬首看见那张笑得无限明媚的脸庞，
真的，
好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