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东愣然望着这个脏兮兮的孩子,心头一酸,眼圈微红。
他怔怔地看着这个头发蓬乱,脸蛋脏脏的,声音却很清灵的孩子,不明白这这半块白得与脏手行程鲜明反差的馒头,为何扰乱了自己十几年的心境,这些老师没有教过他,大哥也没有教过他。
小孩将找剩下的一串铜钱尽数还给了陈安东,自顾自地开心地啃着另外半块馒头,笑容简单且满足。
陈安东傻笑地啃着馒头,觉得以往尝过的万千山珍海味都不如它美味。
“我送你回家吧?”陈安东忽然扭头对小孩儿说道,他不知道要去往何处,正好给自己寻个去处,陈府既然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归处,自己又何必留在这里?
“家?”小孩儿似乎很陌生这个词,抬头眼巴巴地看着陈安东,不明白什么意思。
家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小孩干净而又无知的眼神让陈安东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出生在富庶之家感到羞愧,衣食无忧的自己对什么都感到理所当然。
他对小孩儿柔和地笑着解释道:“家啊,就是你来的地方。”
“来的地方?”小孩儿的声音真的好听极了,陈安东搜肠刮肚,也只找到蓝柔儿的歌声能够相较一二。若说蓝柔儿的声音是千锤百炼的仙音,而小孩儿的声音则是本真自然的天籁
“对啊,你从什么地方来的?”陈安东循循善诱,心下却怜惜不已,小孩儿已是十多岁样子,差他不会太多,居然懵懂无知如同幼儿,想必是受了太多苦。
小孩儿仰头一副思索的样子,半响忽然指着西边的天空。
陈安东愣了愣。那自然不可能是天上啊,陈安东通读古今奇闻异事典籍,知晓仙界可是遥不可及的世界,凡人修仙不知多少,鲜有大乘着,仙人皆有通天之能,模样仙风道骨男俊女秀,再瞧小孩儿脏兮兮的可怜模样,哪有半点仙人的样子?
若说是昆仑仙山,倒有几分可能,传说世界有仙门三千,修三千大道,昆仑山有十大仙宫,仙宫修士亦有大能,世间有许多其仗剑除魔的佳话,只是这孩儿若是仙门弟子,又为何落魄至此?
然而每个读书人心中都有一把剑,一个江湖,想到那些修仙之士御剑而飞,抬手间翻山倒海的气势,陈安东心中不由涌起一股炽热,“行,咱们去闯一闯!”
小孩儿抬头看了看一时间不知道为何豪情万丈的陈安东,又低头看了看啃得只剩一点渣的白馒头,神色间颇有一丝意犹未尽,显然是没明白陈安东在干什么。
陈安东见状笑了笑,将手上的馒头掰下一半,递给小孩儿,自己也慢慢嚼着馒头,望向烟雨朦胧的长街,“我先等一个人。”
滴答滴答,雨下个没停,润物的春雨试图融化廊西城的春意,连街道冰冷的青石看着也柔和了一些。
一人撑着纸伞来到两人面前,看他的面容与陈安东有几分相像,却比陈安东看着要成熟一些,这人不是陈安邦又是谁?
陈安邦蹙眉看着啃着馒头的陈安东,似乎对陈安东吃馒头那并不优雅,甚至有些邋遢的模样很不满,他记得自己没有这样教过陈安东,作为富贵之家的孩子,一切都要做得优雅从容,陈家是有几代底蕴的廊西贵族,不是暴发之户。
“跟我回去吧?”
陈安东似乎这才看到眼前站着的陈安邦,抬头笑笑。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陈安东很了解陈安邦,这句话陈安邦是用设问的语气说的,说明他并不希望自己回去,若他真的要自己回去那个家,他会用命令的语气,自己这个大哥从来都不缺乏强势。
陈安东没有回答他这个带着答案的问题,他低头饶有兴致地将剩下的一小块馒头掰成两块,一块丢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递给面前撑伞执剑站着的陈安邦,“你也来一块,真的挺好吃的。”
陈安邦当然不会吃这么低贱的东西,他那狭长的眼睛冷厉地盯着陈安东,目光如廊西城冬天的北风一样凛冽刺骨,他不知道这个弟弟究竟想要做什么。
陈安邦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清楚陈安东,自从去年他埋了那只猫,烧了那些书,进了那座红阁,他越来越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陈安东的堕落太过顺着自己的意思了,隐约间觉得有些失望,又有一些忌惮,他清楚陈安东是他一手带起来的,除了心性不如自己狠辣之外,他什么都不比自己差。
陈安邦有些担心陈安东这一年的变化是陈安东设的一个局,目的是将自己打入不得翻身之地,可偏偏他又看不透这个局,这让他很不安,也很不舒服,直到今天父亲直言逐他出门,事情已成定局。
陈家再无二少。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陈安东没有看陈安邦,他低头看着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儿,显然小孩儿被陈安邦这公子哥儿的气势吓到了,于是陈安东轻轻抚了抚小孩儿的脑袋以示安慰。
“你何必这样作践自己?”看到陈安东和这不知道哪来的乞儿亲昵的模样,陈安邦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真的没什么想说的?”陈安东抬头直视陈安邦,不知道陈安东为什么如此执着这个问题。
陈安邦与他对视良久,终于还是软了语气,“对不起。”
陈安东闻言细长的眉毛挑了挑,嗤笑出声,显然对他的话很不满意,“我要走了。”
“去哪?”
“不知道。”
陈安邦默然,他朝递过手中那把剑,“这个带上。”
陈安东接过那把看着有些普通的剑,这是他还小的时候,陈安邦特地找人给他锻造的,送给他练剑用的剑,花了很大的价钱。
陈安东抬头看着陈安邦,眼神终归是柔和了一些,他牵着小孩儿的手,与陈安邦擦身走过,走进雨中。
“等等。”
“嗯?”
“下着雨呢,把伞带上。”陈安邦看着陈安东温和地笑了笑,脸上长久沉淀的阴翳散去了些。
陈安东接过了伞,有些诧异地看着陈安邦,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教他读书练剑的大哥,“你其实应该说对我谢谢。”
“为什么?”
陈安东撑起伞,将他和小孩儿遮在伞中,他望着淋在雨中的那个欣长的身影,缓缓说道:“若不是那只倒霉的猫儿,那杯茶,我会喝下去。”
陈安邦看着少年平静的脸庞,并不意外陈安东知道他那时的下作,只是问他:“为什么?”
“你是我大哥。”
陈安邦不予置否地笑了笑,雨水打到他脸上,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下来,“那猫儿怎么会突然发了颠?不过是因为那毒是那猫儿最喜食的,我并不想毒死你。”
陈安东不为所动,低着眉角说道,“你只要父亲明白你是个足够狠辣果决的人就足够了,至于我,发现一直对自己关爱倍加的大哥,却向自己狠下毒手,自此受打击,一蹶不振,形同废人也足够了,你不需要杀了我,因为我毕竟是你的亲兄弟。”
“你信这个?”
“以前不信,现在信了。”陈安东握了握伞柄,将小孩儿往自己身上靠的近一些,免得被雨淋到。
“既然一切都清楚明了,为何还这样做?”陈安东这一年在做什么,陈安邦看得最清楚,他始终没看懂陈安东到底要做什么。
“我如果把手里这馒头丢了,拿剑杀了你,以父亲的性子,明天我就会是陈家家主。”陈安东认真地看着陈安邦说道,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说了这些不相干的话,“你打不过我,况且我还有剑。”
陈安东安安静静站在陈安邦身前,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仿佛不过是在说几句场面话。
陈安邦并不这么想,他了解他的弟弟,他知道陈安东话里表达的意思是:就是到现在的境地,他仍旧还没输,只不过他不想赢而已。
“我明白了。”陈安邦忽然懂得为什么总看不明白,是因为自己把简单的事情看得太复杂了。陈安东之所以丢了圣贤书,进了红阁,仅仅是因为他这个哥哥想要和他抢,而他这个弟弟一开始就打算退出了。
“我不会和你争,我从来就没想过和你争什么,就像那时候不管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一样,因为我们是兄弟。”
春雨打在身上,湿透了陈安邦的衣裳,陈安邦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安东,叹道,“我不如你。”
“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一些。”
“谢谢。”
听到陈安邦口中的这句谢谢,陈安东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咧嘴笑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执着于陈安邦的道谢,只是觉得这像是一把划破恩怨的利刃,快意了恩仇。
陈安东把剩下的一点白馒头递给陈安邦,“尝尝?其实馒头蛮好吃的。”
陈安邦接过白馒头,看着陈安东一个潇洒地转身,撑着纸伞,别着长剑,牵着小乞儿,渐渐消失在朦胧的雨夜。
陈安邦把白馒头放到嘴里嚼了嚼,真的没有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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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二少爷走了。”
“……让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