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身停滞,落在祁连山山顶道观门前,拾阶而上,远近有人走动,此刻山中戒备,已甚严谨。乃至整个山府,都以结界隔至。
王举未经门人引见,故而不敢直接闯入掌门所在居所,径入前门,移入正殿。
天影殿内道士如麻成堆,除一人之外,个个都是持戟拿枪,佩剑背刀,而那空手之人,正是前时所见,祁连山首座大弟子——金光落
金光落相貌英俊,法学精深,但为人太过谦卑,纵使神怀艳才,站在人群当中,仍然极不起眼。
“王举,是王举师兄!”
“真是,真的是王举师兄!”
……
这群道士早听说王举种种事迹,此刻真人到来,个个欢呼雀跃,大殿内顿时乱做一坨。
金光落身为师兄,本应出言镇喝,但他空有此心,却未采取行举,以他的微信,是不足以制止师弟们的,至少金光落自己如此看待情势。
既然无法制止师弟们,金光落索性迎向王举,双手作揖,点头示意。
虽然见面只一次,王举仍记得此人,还礼作揖,问道:“金师兄,你等聚在此处,可是有事商议,我还是回避些好!”
这一开口,天影殿内个个噤若寒蝉,生怕冲撞了王举,他们心中,早已将王举敬若神明。金光落心中暗喜,不需自己大费气力,就能使众人心平气和,这是最好了。金光落尊着双手,托指着身后神台上的肉身人像,回王举道:“王师兄不必回避,我们师兄弟只为守护‘玉旭印’祖师法身,别无事务!”
映在王举身前,是一尊道相肉身,其像笔挺站立,不借外物扶持,一身皮肉不见塌陷,恍若在世,周身仙气萦绕不绝。
王举眼望肉身神像,叹息道:“师祖离世多年,将他这身躯摆着有甚意思。不如烧煅成器,倒能福荫后人!真是可惜,可惜!”
言者并无顾忌,听者众人却齐齐怔滞,王举此言,已然是欺师灭祖之罪。金光落最先反应,急止了王举道:“师兄这话可不得随口乱说,幸好此间众师兄弟都知你无意而言,但是倘若传到长辈耳里,不免惹出祸端,这尊祖师像,关系我派龙运迩程,决不能出差子的!”
王举轻笑自顾,并不以为意事态严重,道:“你们大可放心,方才不过是玩笑之语,我也知道祖师神像事关重大。此次前来,是前时掌门师伯交代之事,已告臻达!还请问掌门何在,是否方便拜见?”
天影殿内的道士齐齐松了口气,倘若王举方才强夺祖师肉体,此间无人有力阻挡。
“回王举师兄的话,巧逢师父闭关修法,若师兄所涉事态紧要,师弟可前往禀报!”说话的不是金光落,却是一个挨王举站得很近,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此人容貌秀俏,额前柔发散分脸庞,说话谨腆,倒像闺中少女。
王举从怀里取出一枚灰灰褐褐的珠子,递在那人手里,释道:“这枯复珠是掌门师伯前时要的,如今炼成,请交付掌门师伯手里!我有事待行,先行告辞!”
王举转身而出,只听身后传来震耳欲聋声响,众道士异口同声,喊到:“王师兄慢走!”
气势宏大。
那年少道士掂了掂珠子,大小只如雉卵,拿在手里,竟有十余斤重量。枯复珠本身平平如俗,众道士眼拙,根本瞧不出特优之处。
只有金光落看出,这小小一方珠子,竟蕴藏了无上法力。金光落看得两眼发直,心中忖道:“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造出媲美此物之物。”
千丈高空,云水雾气流逝尤如光华,隔时撞在王举身上,将他一身红衣,打得湿柔。倒不是云朵匆忙,而是王举飞得速猛。
王举怀里揣着青花小瓶,内里存着空谷幽兰珞馥兰的花汁,乃是王举花尽心思,费尽口舌才让小人参精召集地灵,耗时半月,收集而来。想到能让妻子食用,王举满心欢喜,加紧了法气。
回家之时,发现山洞石门大开,王举画了个隐身咒,悄悄潜入洞内。本欲吓诈绿娥,进入之后,方才发现所做多余,绿娥压根儿不在内里。
洞室空无一人,正中石桌上,放置一大碗汤水,已凉,想来有些时辰。
王举端起碗勺,碗内汤物浓浊,已无处辨认原料前身。尝了一口,却是浓甜当中带有一丝咸味,花香肉味混在一处,说不上美味与否。王举将碗内浓汤一饮而尽,悦笑道:“果然是她的手艺,浓浓花蜜作以辅料,盐却这么少!”
“哐锵”一声,碗勺落地,碎散无方。王举记起,绿娥从不晓得盐为何物,齿间回味,方才明白,那是伤痛之泪。眉紧缩,心沉重,口苦涩。
十步矮床,衾枕整齐,衾上放了一封字纸。打开折叠,只见纸上勾划潦草,字迹棱异,确是三年来,王举“强迫”她学习的。
纸上写道:
王!或许你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之事。也许,即使我说了,你也不愿相信。
我是妖,你早已知道。但你不知,我还是妖界丞相安插在人间的细作。这等作风,在人界正道看来,实在卑鄙下作,但对我而言,这只不过是在报答丞相养育之恩。
但是,此刻此时,我却称不上妖之身份。丞相顾忌你所怀之力,让我拉拢招降于你,如若不愿,便设法除之。你所顾忌在乎,无非雨玄与我,以此要挟,你必入妖道。只是,你心往人间正道,堕入妖界,必定苦不堪言。我,竟会不舍!
笼络不成,则杀之!
为防丞相大计因你阻滞,必须杀你。你平时虽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但只动情,就如同凡人无异,杀你,并不难。
可惜,我败了,败给你。明明有机会,我却无法下手。丞相给我的药,本想投在汤里,但是最后,我只下了情.蛊,想必,已然发作。不会伤及性命,只是半年之内,无法动用法力。
念在相处三年,就放任蛊毒,不要涉身妖、人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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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硕大黑蝶,占满王举半边脸庞,分看全身,几乎一身将半,都附有黑蝶。蝶有二尾,长长而垂。
忽而周身蝶舞聚集肚皮,化作一只如生黑蝶,法气自行运转,将情.蛊之毒封在体内。
王举只觉脑中虚虚茫茫一片,绿娥所说之言,他已无力分清真假……
平生不知杜康何种味,今日愁肠稍沾魂断飞。
只道那一只蝶已不许,尔来身环花骨又何如?
王举手把玉壶,左拥右抱,助兴催欢的几位女子艳貌纤身,媚态娇姿,举手投足间惹人心悸。
旁儿一位女子绿纱轻裳,虽也娇媚艳丽,目光深处,却有一份风尘女子少有的清灵。为了讨好客人,她腻言软调道:“公子念的几句,好不惆怅。‘那一只蝶儿’,是否另结新欢了!”
性子温和的王举,瞪了绿裳女子一眼,脸上怒意一闪,反而转软,指头捏着她雪白下颔,轻轻笑道:“大爷到这儿,是为寻欢解忧,你不识趣!却拿这些话来扫兴,来,罚你喝酒!”
葱指纤纤,拈花一般接过王举递来酒杯。
“公子说的是,小奴该喝这杯!”几句软语,便能使男人自尊大增。
朱樱唇,琥珀杯。烈酒何妨,豪情也盛。巾帼何曾让须眉。
命不如,风尘中。谁言自甘,人前妍笑。挣得父母弟妹粮。
对她而言,几口酒并非大事,故而连饮三杯,还抢了王举刚入口的清酒。
王举拍掌叫好,道:“不愧是红芸楼的姑娘,这份酒量,就是大老爷们也难比上的。”
王举索性叼起酒壶,壶嘴对口,续续不停。
厢房内的几位姑娘既不阻滞,也不劝加,她们所侍的客人,大多只灌别人,欲占便宜,但此人却傻的很,只顾自己疯饮。绿裳女子大致猜到王举心中苦闷,是因情而起,她虽是风尘中人,但对情.爱竟也懵懂,故而劝不动王举,也不知该何而劝。
酒过三巡,王举醺意溢溢,迷糊着手,从怀里抓出一把银票,按在桌上,道:“谁留下陪我!”
桌上一叠银票,少说也得千八百两,此间哪有一个不动心的。一名女子率先站出,娇声道:“若公子不嫌弃,我们姐妹几个都留下来陪你如何?”
王举一脸笑容,步伐昏昏,将绿裳的女子整身抱住,醉语道:“你们几个堆一处,岂非要抢死我。我只要这位姐姐!桌上的物件,你们随意取去,不要打扰我们快活!”
几位女子应声出门,各取一张银票,也不多拿。
绿裳女子将王举推在衾卧上,纤手伸来便解王举身上的衣衫,此刻语气少了一份专娇卖媚,多了一份温柔近人,道:“公子,有些话,我本不需讲:在这烟花地方,银子花起来同流水一般。公子应该明白,为了家里,还是拮据一些为妙。”
王举笑得轻蔑,满脸的不经心,道:“姐姐这话,恐怕会使红芸楼少了生意,若是传到老鸨耳里,更是糟糕。”
女子开始解自己的衣裳,道:“小奴才不是见谁都说这话,只是瞧公子相貌堂堂,年纪轻轻,才婆口多说一些。红尘之中,也有良知可见。”
女子最后一句,似乎很有深意。
金麟鼎莞木燃香,飘弥漫厢。红罗帐鸳鸯浴水……
楼下忽然吵闹不停,楼上之人,仍自不理。
陈雨玄也不顾忌自身身份,在红芸楼楼下吵闹要见师兄。楼里的姑娘知道她不是来寻乐的,故使百般劝赶。
这红芸楼老鸨子的嘴上功夫更是厉害,将陈雨玄骂得毫无还嘴余地。
一气之下,陈雨玄纵身一跃,跳上阁楼。楼上各处厢房木门紧闭,陈雨玄不欲敲门,索性一脚一个,踢开确认。
一时间,阁楼乱做焦麻,“炒”得不能再“炒”。
“碰”一声,门闩折断,两扇木门一扇危危挂在门上,另一扇已掉落颓地。一眼扫过厢房,居中的卧榻罗帐轻薄,乃是大红艳色,陈雨玄一见,只觉通俗难耐。再看榻上一男一女两具赤净躯体,不去确认,陈雨玄就欲夺门离去。转身之际,忽见榻沿垂下一缕天蓝发丝,除却王举还能是谁!
认定王举无疑,陈雨玄气得胸脯起伏,不知是怪责,还是嫉妒。陈雨玄连吼带叫,道:“师兄!你浪荡迷酒也就罢了,怎能如此放肆!名节身份,门规祖训也都不顾了?”
王举穿过红罗帐,露出一臂一首,面容轮廓依然俊朗绝美,但目中却只剩迷离颓茫,漫漫道:“我就是如此放肆,什么名节身份,门规祖训,何曾在我眼里?香酒美人,那才是人生极乐。”
榻上女子柔动如蛇,将身子贴在王举背膀,香唇酥音:“王公子,这位俊俏的小哥是谁,怎么如此凶横?”
原来,陈雨玄毕竟是女流,来这等烟花之地总是不便,于是化为男装,却也别有一番俊俏秀美。陈雨玄见那女子行举如此妄肆,登时火冒三丈,跺脚咬唇,喝嚷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将那副身体接近我师兄!滚开!”
那女子在此地此境存活,对于喜言恨语,早已习惯,陈雨玄的话,根本不痛不痒。她还轻温一笑,玉臂雪白,将王举牢牢抱紧,声调仍是缠绵:“小奴取了公子钱财,自然要为公子寻乐的。你若有银子,也尽管上榻来,小奴不区二而待,通通一视同仁!”
女子将白皙光洁的玉臂伸在半空,纤指稍曲,似要陈雨玄过来牵她。
却是王举牵了她手,递在唇边,唇齿与冰肌融在一处。陈雨玄猛地背过身子,俏脸通红,如盛绽的海棠一般娇媚。对陈雨玄而言,此景实在不堪入目。
王举温声道:“姐姐莫再调戏她,她是我妹妹,女儿身子!你在她身上讨不了便宜的!”
二人相视,欣欣齐笑,倒有几分相同的默契。
陈雨玄更气,贝齿紧咬朱唇,矛头又指王举,斥喝道:“真不要脸,腆脸叫什么‘姐姐’!凭你的年纪,做她的曾爷爷也是有余。我也省得多费口舌,快跟我回去,让师父消去你身上的妖蛊。”
王举身子一松,躺回原来锦华鸳枕,手上多了一物,也不知他从何取来,是一件蓝带绿玉的坠子,华光盈盈,其上竟环有仙霞。王举将它系在女子玉颈上,口中言语,却对陈雨玄说的,“叫老头帮我?你以为凭这等妖术邪蛊,就能制我?我只恨这些年来,我都不曾想得明白,原来凡尘世间的日子,比山里道观潇洒忒多!你也该为师兄想想,总不能教我在那等地方活一辈子!”
陈雨玄咬唇,落泪。然后将赤条的王举从榻上扯下,却又规规矩矩地把地上衣物收齐,放在王举怀里,道:“倘若你当真想得通,我不但不阻,反倒为你高兴。可是,我识你二十几载,还不够了解你么?你常寡言,又喜静,但从未如此颓废丧志,如今这样不堪,不都是为了她!”
王举表情冷冷,并不动怀里衣裳,也无其他动作,陈雨玄续道:“见‘她’与你那般亲近,又能得你关心看重,我心里实在嫉恨,却也羡慕!不单羡慕她得你爱恋,她比我幸运的是,可以光明磊落爱你,我却不能。我是你养大的,你一向将我视作亲人,却绝不能是爱人。所以逃避,抵制,乃至视若无睹。”
“你对我怎样,也就罢了。心中有痛,心里不甘,就该寻她出来,将一切做个了断,也好明明白白!如今寄借女色酒气,岂能真的忘记?不久便要开战!”
“若换了我是你,无论妖也好,人也好,友也罢,敌也罢。只要他肯施舍,哪怕一丝半点情意,我都愿倾尽所有,万劫不复,也心甘情愿!何况,嫂子真心爱你……”
最后一句过后,只剩苍白。
王举始终神情如水,倒是一旁的绿衣女子听得哽咽,她听到的,不是劝者的良言,而系情人的心声。故也忍不住劝道:“王公子,这位姑娘说的极有道理,情之种子,与其使它腐烂,不如大胆一试!”
王举终于穿上衣物,道:“要我走回去已无可能!”
陈雨玄脸色阴沉,女子讶异。
王举此刻醉意最浓,步态蹒跚,身形歪斜,勉强走到陈雨玄身边,将头靠在那瘦弱的肩膀上,道:“正好有你,把我背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