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团黄云,悬凝不移,已有一些时辰,此刻见二人胜负已定,才缓缓飘落,降在两人中间。
云上托着一人,此人一身道袍褐黄,样貌清秀,比之王举略有不及。姓金,名光落,取之光明磊落。乃是掌门白鹿子门下嫡首弟子,御器飞行之技,在玉风观之内,堪称十人之内。因其性子谦温,处事稳妥,故而掌门每有要事,都需他亲自跑腿。
黄云触地,褪了云雾之气,化作原形落在主人掌中,却是一支精致雅美的坠玉簪子。有几个年轻道士暗暗偷笑,毕竟修道之人,使一支簪钗,确实有碍体统。
金光落看在眼里,也不恼怒,实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他收起簪子,轻轻缓缓地放入怀中,一副小心翼翼,如捧城壁的模样。
放好簪子,金光落先拜柳青梢,道:“祁连山弟子金光落拜见师祖掌门,见过王举师兄!”
此人行举得礼,风度翩翩,若非眉宇之间太过唯诺,也不失为一号人物。
柳青梢一抚清袖,道:“原来是白鹿弟子,到我这寡山穷壤来,是有何事?”
金光落退出几步,面朝二人,敬言道:“承掌门之令,召王举师兄待见!”
柳青梢老脸无奇异之色,已然知晓内中缘由,道:“是为了那件事,好!小举,你同他去罢!”
一抹倩影,几步抢道柳青梢旁间,却是陈雨玄捉住了柳青梢衣袖,装得一副小鸟依人模样,谄媚道:“二爷爷,雨玄知道您向来待我最好,那‘那件事’,你绝对会告诉我的吧?”
柳青梢一阵轻笑,道:“你这丫头,也来装娇献媚!老头偏偏不告诉你。”
陈雨玄苦苦纠缠,他却故意不说!待陈雨玄回过神来,白石场上,师兄与金光落已无踪影。
二人凌空,身如羿箭,破开层层厚云。王举心中忐忑,忖道:“我与掌门不曾相见,他今日召我,莫非为的是治我迷恋妖物之罪……”
一时失神,却被金光落拉开百丈之距,王举落在其后,竟难跟上,不禁赞道:“好精深的御物法力!”
祁连山顶,万翠围托出一处仙家净地,玉宇琼楼满眼处,紫云金光冲天区。此间山灵水秀,不愧九龙连珠地脉之枢纽。
金光落将王举带至掌门居室,便自退了去。王举进门,见掌门白鹿子沏好香茗,已候多时。王举心中愈加沉重,通妖乱纲之罪,他能承受,但她决不能受伤害!
白鹿子虽比柳青梢小了一辈,但容貌却苍老许多,须发皆白,两眼迷靡,脸上皱纹横生。既是慈祥,又显威严。
白鹿子示意王举入座,两人平坐,白鹿子缓缓道:“听说你与柳师叔悬山切磋,斗得旗鼓相当,玉风观今世弟子当中,你算得第一人!”
王举与几山长老皆有切磋,只是内中胜负,少有人知,白鹿子虽无刻意调查,但众山长老师叔伯们常说这人优卓,他也有意了解,欲将来传掌门之位。
掌门语气平和,想必对妖妻之事,还不知晓,王举松了口气,谨态道:“掌门师伯言语抬举了,弟子法力根基低薄,能得柳长老指点纠正,实是万幸,却无胜负之分。掌门此间召唤弟子,是否要事交代?”
白鹿子掌门手抚豪白长须,脸色有所难处,慢道:“说不得‘交代’,确有一事请于王举师侄。话说我神州大陆行修法者千千万万,却多在二教,乃是我道与他佛二教。因门户之见,千百年来,道佛各不相近。追溯终归,都是修身淘净念,普化众生于苦难。今道佛摈弃门户,有心修好,佛之九寺各赠一件佛宝予我道家……”
王举听到此处,才知柳青梢今日所使,确是佛界宝物。
白鹿子续道:“佛有九寺,道却只七派,我玉风观荣为诸道之首,得了三件佛宝。礼尚往来,我玉风观也应回礼,但库中拮据,勉强能拿出两件作礼。早听闻王举师侄火术卓越,炼器煅兵之技亦是了得。可否劳你锻造一物,用作回赠,以免失礼于人!”
王举挺身答道:“掌门此言折煞弟子了,为本派效力,弟子义不容辞。只是……”
白鹿子心中急焦,但无表露,道:“有何难处,旦说无妨!”
“锻造器物,倒也不难。只是师侄不解,道佛两教虽然都是法修大成者,毕竟源学不同,千百年来都无接触,此间变化迅猛,想必还有外因存在!”
听完王举这番推敲猜测,白鹿子一改沉稳祥定,面露愁色,叹声道:“你们早晚都要知晓,先说于你,也无不可。今年之势,正是千年一现,妖界轮转庚强之机。是时妖境气息最盛,人、妖二界开通,妖军侵入,必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故此不得不集结人间宗派,全力抗敌。回礼事小,笼结同心才是真正目的。”
妖界狼子野心,二界之战,无可避免!
无论谁胜谁负,必然血流成河,堆尸如山,王举神情黯然,他最不愿见到杀戮,微声道:“既然如此,弟子这就把紧时间,务求一月之内功成。”
匆匆辞了白鹿子掌门,王举飞扬而去。
山洞之内,绿娥握着纸包之物,凝视出神,忽听外头声响,匆忙藏起纸包。
洞外来人大大咧咧,行步凶快,不需辨看,便知定是陈雨玄。陈雨玄手中提着一包油纸,里头裹物将油纸撑得满满当当,虽在远外,仍有阵阵异味飘开。
绿娥身为妖类,嗅力比常人强敏十倍,那臭味对她而言,自是难以容忍。没等陈雨玄来到身边,绿娥已忍受不住,冲出山洞,倚着岩壁续续干呕。
陈雨玄转身上前,关怀道:“嫂子身子向来硬朗,怎也不适?莫非是害喜!”
绿娥猛地回头,神色极尽痛苦,手捏鹅鼻,急道:“雨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快快扔掉,嫂子受不了那个!”
陈雨玄生性爽朗,一听此言,便把油纸包扔下悬崖。
洞内余味难消,绿娥急急忙忙,将墙角几个琉璃坛子尽数打开,方才大口吸气。坛子里头是各种花汁蕊蜜,此刻花香满室,陈雨玄连连打了四五个喷嚏。瞧嫂子好受了些,陈雨玄才敢到她身边,快言道:“还以为嫂子怀上哥的孩子,原来只是受不了臭豆腐的味道!”
“傻雨玄!嫂子本身乃是妖属,而你哥却是人,异类血脉不融,就是再想要,也不能有的!”绿娥朝陈雨玄一笑,尽显温柔妩媚,我见犹爱。
陈雨玄这丫头向来疯言疯语,玩笑道:“嫂子想要孩子,还不简单,我跟哥怀一个,送给你罢!”
绿娥耳内嗡嗡,身子一震,仿佛天降神雷,打在双耳。呆了一阵,却道:“玄儿,你真心喜欢师哥么?”
倘若陈雨玄全无想法,自然不怕回答,可她偏偏从小就对王举怀有遐想。以陈雨玄性子,固然敢爱敢恨,曾与王举表示,但王举碍于伦理,只当她妹妹甚至女儿一般,未敢逾礼。只要陈雨玄稍有示好,他便装疯卖傻,语非所答。
自从王举身边多了伊人,陈雨玄更加压抑心中情愫。此刻见自己闯祸,忙推辞解释道:“嫂子误会了!我向来疯言胡语,别无他意,嫂子万万当不得真!”
“看来你爱王举爱得很深!”绿娥依然不依不饶,直逼陈雨玄承认。
本来号称玉风观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猴子,此刻竟不敢直视旁人,心中糟乱难堪,慌张道:“嫂子……你真的……真的误会了,我不是还叫您嫂子么,岂有二心?”
绿娥迅了几步,捉住陈雨玄一双手,脸上怒意丝毫无存,谨慎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对王举的情意,那时假装懵懂,只因害怕失去他。可是近来我想通了,妖、人结合,为世不容,必受天谴。我虽然不怕天谴,但总有一天,也要离开他,那时,可以烦劳你照顾他么?若你们结为姻缘,我会祝福你们!”
突地一把推开绿娥,陈雨玄眼中含泪,声嘶力竭,斥嚷道:“你当我是什么!爱一个人,何必得到。你自己的丈夫自己照顾,我才管不及那么些事!”
擦了又擦,泪水仍是倾斜没完,也不多说,抢出洞外,便冲进蒙蒙云雾里。
绿娥一时失神,目中呆滞,身躯瘫软在地,此刻胸中郁闷,却又无力发泄,迫得呕出一口殷红血液来。
她并非单纯妖物,自小受妖相尤解衣豢养,虽然尤解衣待她犹如蝼蚁,但绿娥仍将尤解衣识做至亲。无论尤解衣下达什么命令,她都会执行。以昔如此,现今仍是如此!
这次任务,绿娥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对敌人产生情愫,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已是泥足深陷,难以自拔。“说什么劝服王举,归顺妖朝?只怕我一说自己是妖界细作,王举便即发疯了!”
就算王举为了她,愿意放弃一切,绿娥也不舍得王举那么痛苦。
一番挣扎,绿娥自顾而笑,笑声万分凄厉。
……
几日时间,王举都呆在山洞之内,半步未出。手中一直摆布着两块石玉,也不知做什么。绿娥陪在身侧,也不打扰,她最醉于看王举专注于物之时。
陈雨玄大概伤了心,不再出现。
王举驱使金、青二火,煅烧二玉。历时十八日夜,其器才初成形。却是两颗大如雉卵的浑圆珠子,一颗淡紫颜彩,通莹圆润,霞光幻彩映人靥。另一颗珠子灰颜褐色,毫不起眼,若放在地上,大概也无人拾捡。
王举招来绿娥,双臂环绕纤腰,揽在自己怀里,两颗珠子放在她掌里,道:“这颗灰灰暗暗的珠子,唤作‘枯复’,催入正道法力,散发法光,普照之内,可掌死活人,活死人!而紫色这颗,唤作‘壁蝶’,能吸化外物灵力,融为主人所用,乃是以弱胜强的物件。也是枯复珠的克制之物。我将你的气息导入此珠原胎当中,故而世间只要你我能催动它。你也没件护身的兵器,只好将它留在身边!”
绿娥抛下枯复,玉手把玩壁蝶,这件事物说是兵器,却也美轮美奂,色彩妍喜,故而绿娥十分喜爱,似犹不满,道:“相识至今,你也没送我个像样的礼物,这一出手,却是件兵器?”
绿娥将身子粘在王举胸膛,缱绻爱意浓,王举贴在绿娥耳边说活,热气抚耳撩人心意,道:“最近这段时日,你还是少出门。听说你们妖界有意侵犯人间,这颗壁蝶,也须日夜贴身收藏!”
绿娥转过身子,与王举拥在一处,脸上神色,不知是喜是忧,玉颔靠在王举肩膀,道:“你忘了?你妻子就是妖界之人,何必提防同类!”
“我岂会不知,要你提防的,乃是我的同门师兄弟们。如今九山戒备已不似以前那般松懈,若遇着法力强横的,把你伤了一丝半点,还不心疼死我!这枯复珠子,乃是交差使的,因此我须得出去一趟!”
松了女子,王举缓步走向洞外。望着王举远去背影,绿娥忽觉心中似被掏空,不禁大声唤道:“王!”
王举还未及洞口,一闻叫唤,立即转身回首,绿娥突然飞扑而至,将王举紧紧抱住,两人身躯,想近欲融,亦能感受彼此身体轮廓。两人相处三年,已有夫妻之实,但突遭亲近,王举心中仍有尴尬。
刚欲开口,绿娥纤手便捂在王举嘴上,玉指纤纤,女香扑鼻。柔声传来:“天崩地裂,我只想拥有你,再多一刻也好!不管以后如何,你可以怒我怪我,咒我恨我,但绝绝不能忘我!因为我今生,只为你而生!”
说话间,绿娥泪水涓涓,流满朱颜。
不知拥了多久,绿娥竟已沉睡。王举将她抱置矮床,掩上素衾,禁不住吻了她妍润脸庞。
身形腾腾,顷刻间王举身在天际云端,直捉玉风观主山“祁连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