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露营的地方离浊月湖不过两百步,黑夜里也可以清晰地看到浊月湖粼粼的碧波。楚子明回身重新审视了沈风一眼,目光中略带一丝异彩。他知道看似文弱的沈风,其实必然能够跟上自己的脚步,却没想过会是如此轻松自如到行进四百余步也面不改色气息均匀。他是白肩带习员,懂得一些特殊的步法,可以大大提升自己的行进速度,即使简单的踱步,也比帝国军中普通士卒全力奔跑要快上许多,他实在没想到沈风也可以做到。这本是他对于自己将要担任引员的新习员的一点小考验,结果来看,超出想象。楚子明继而又似想明白了什么,目光中的那一丝异样被迅速隐去。
“南溟王有魄力,你也不错,未来几年,也许你在这轩砀山依然可以过的不错。”楚子明转身离去的时候,平静的话语传到了沈风耳中,让沈风怔了一下,却也没有多想,转身看向驱车跟在身后的傅爷爷。这位老人,连带着他所驾赶的马车,似乎从不在楚子明的意识当中。
沈风没有扎营,傅爷爷也没有这个打算,一晚而已,坐坐站站就好了,而且有马车已经足够,这浊月湖岸气候比南溟山要好的多,几乎无风的夜晚,若不是周围的人声,会安静的让沈风全身不适。
浊月湖南岸要比之前目光所见宽阔的多,那些于雾气氤氲中朦胧闪烁的帐篷,近处看时,却是稀疏分散,彼此之间都要隔开几丈开外,似乎没有交流也没有来往。这一处扎营露宿的地界,一时间竟然少有人现。
“刚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恰在此时从沈风右侧传来,引得沈风侧身望去,正看到三丈开外的一处翘石后面转出一个少年,比沈风略矮一分,看年龄与沈风差不多,想必也是今年的新习员,圆圆的脑袋,睁得大大的眼睛,小鼻子小嘴儿,再加上两侧招风的耳朵,一身灰白色的长锦袍,倒显得凸肚皮更有一种另类的笑感。沈风确实没忍住笑了,但很善意,也很温和,有一些原因是对方打招呼的方式似乎过于自来熟。
“刚到,是有些晚了。”沈风微笑着点头回应道。
“恩,新习员召集已经过了两天了,明天是最后一天,你这时候来是挺晚。”小胖子走到沈风身旁,深吸了口气,上下审视了沈风一眼,“也是内生吧?”
轩砀山院习员之间有着一****为遵从的身份划分方式,也即内生与外生。文贵为内,兵武化外。所谓的内生,便是指出身皇亲贵胄世俗大族的习员,家室显赫不经兵家外事;外生则恰恰相反,由于起轩帝国实行行省戍军幼校编役制,组建幼校军吸纳各地孤儿或清苦人家儿女自幼入伍,借此实现强军延续的目的,所以所谓的外生,一般便是指出身边省幼校的习员。
内生外生之分,本身并没有贵贱之别,因为帝国武将之子一般自幼也会被送入幼校历练,自然也属外生一派。但人的高低贵贱差别认识自古存在,皇亲贵胄先天认知中便自高于行伍莽将,更有一些自恃尊贵的内生将一切农工商甚至下仕所出的习员一概视为外生,于是久而久之,在大多习员的意识中,内生,自然优于外生。
“庙堂人家,算内生;外疆居所,也算外生。”沈风看着小胖子的眼睛笑道。
“这样?我叫佘余,内生。你说外疆……”佘余眼帘略低了一下,似稍作思考,又试问道。
“沈风,南溟山人。”沈风依然没有任何表示,笑着回到。
“南溟山……沈氏?”佘余一偏脑袋颇为惊讶道。
“如假包换。”沈风点头承认,稍稍收敛了笑容。在离开南林行省前,他便隐约知道自己的姓氏如今能给南林行省之外的人以怎样的惊诧。也大概可以猜到在这个等待入轩砀山的湖岸,当别人得知自己的身份时,最有可能做出的反应是什么。但他还是想看看这个叫佘余的小胖子会怎么做,毕竟这是他入轩砀山地界接触的第一个同守。也许,他对所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还习惯性地保留一些企望。
佘余深吸一口气,重新上下打量了沈风一番。略显滑稽的肥脸上稍显严肃,虽然很稚嫩,也依然带有笑感,但确实可以看出几分正视的态度。佘余开始迎向沈风的眼光,回视着沈风。
“咳咳,咳……”一瞬过后,佘余尴尬地咳嗽了起来。
沈风却忽然笑了,无声的微笑。
佘余略略低头弯腰,抬起自己胖胖的右手捂在脸上,本意似乎是要堵住咳嗽不止的嘴,又似乎是要压低下咳嗽的声音。他隐蔽地左右环视,然后又抬起头来偷看向沈风,却看到沈风正微笑地盯着他。
“有什么不妥吗?”沈风挑挑眉眼问道。
佘余眨了眨眼睛,猛一挺直身子,捂在嘴上,更或者说是捂在脸上的右手用力一抹,梗着道:“能有什么不妥的?”
他的声音明显僵硬了几分,不过也许是因为少年心性的原因,又或者是佘余本身脾性的问题,这句话让人听着感觉带了一丝豁出去的感觉。
也许佘余真就豁出去了——
“你要来轩砀山的事情,有些耳目的人家一早便都知道了,我只是没想到我似乎算得上好手气的人。不过这里是轩砀山,管什么沈氏司徒,反正不会有人揍我,要揍我也不是这会儿。”佘余跨前一步,照着沈风的左肩一巴掌拍去,沈风没躲,他看得出来佘余没用力。“沈风?除了接员,我想必是你第一个接触的新习员,这是我拦下的缘分。”
“是缘分!很高兴认识你。”沈风学着佘余的样子,抬手搭到佘盛的左肩。
这是缘分的开始,只是萍水相逢,但对此时的沈风,已经弥足珍贵。对佘余,其实也弥足珍贵。
小胖子佘余领着沈风开始在楚子明担任接员的习员营地熟悉起来,其实在沈风感觉,像是集市挑菜,佘余属于菜贩子……
“那片都是内生的营帐,你看,总是比外生鲜亮多了……呸!”佘余跟沈风算是熟悉了起来,本色毕露,举止完全没有一见面时的正经得当,像市井不如意的小人物。肥胖的小脸儿本来便已经有些滑稽,此刻随着“呸”的一声发出,略有愤懑的样子,更加让沈风宛然。
“你本身不也是内生?”沈风收起笑意,略疑惑地问道。
“你知道的,我们佘家,总归做生意出身,上两辈儿混到了朝堂,当是挑上灯了,算得内生,可在有些人眼里,也不算正儿八经的内生啊。”佘余有些尴尬的说到,继而又有些愤懑,“什么内生?官家推选出来的习员就是内生,戍军外疆推选的就是外生,外生怎么了?我就觉得外生比内生好多了!都是一群穿衣吃饭的主子,做起事来未必就行!外生多踏实!”说完哼哧哼哧的喘了几口气,似乎因为胖,似乎因为生气。
沈风听着佘余的话,抬头看着十余步开外内生营地的几十顶华丽鲜亮的帐篷,略微眯了下眼睛停下脚步,因为他发现佘余已经停了下来。他侧过头望向佘余。
佘余似乎有些尴尬,神情间明显又恢复了几分不自然,略偏了偏脑袋,低声说了句:“……我没打算进去那里,从这儿过去一些是我的帐篷。”沈风顺着佘余的眼睛望去,看到在内生营地偏东南约五十步,还有一小片营帐聚集区,大约有十余顶,最前方的几顶最宽敞明亮,其他的则要暗淡的多。收回眼光,沈风看到佘余正盯着自己看,似乎有些紧张。沈风笑了。
“最宽敞的那几顶其中就有你的吧?够大了,我跟傅爷爷今晚本来打算就着马车凑合一下的,看来倒是可以好好歇一歇。”沈风冲着佘余点了点头。
佘余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肥脸把原本大大的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儿,“就住我那儿!那里还有几个有趣的家伙,我介绍给你认识,你肯定也觉得他们有趣。”佘余明显高兴起来,半跑着冲向自己的帐篷,还一边扭头向沈风说到。
沈风微笑着跨步跟上,缓慢的踱步,但一步之间,竟比胖子佘余跑三步的距离还要远。这就是曾让白肩带楚子明都惊诧的地方,二十四岁白肩带的楚子明会,十五岁刚报到的见习习员沈风也会。
佘余是沈风第一次离开南溟山第一次到达浊月湖遇到的第一个同守(轩砀山的同届习员互称同守),现在他很高兴认识这个同守,他想,也许佘余将是他离开南溟山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那么这一刻就会是一个不错的相逢。
佘余也很高兴认识沈风,他已经觉得他跟沈风是朋友了。
“胖子,你领到人了?”还未走到,沈风就见帐篷背面走出两人,看年龄都与沈风相仿,说话的人个头比沈风矮半头,更显的瘦弱,只是长着一双柳眉,眼睛又弯弯如笑,皮肤也过于白皙,偏偏嘴唇还有些薄,吐出的话也有几分脆生,平白的更像一个女孩儿。他的穿着跟楚子明相仿,只是没有束肩带,这是很多前来轩砀山的新习员常作的穿扮,走在前来的路上也可以彰显自己身份。很多并非完全是炫耀,只是轩砀山习员的身份确实能让他们感到荣耀。
“哼,我佘余说到做到,早说过长着一双狗眼的内生从来都是少数。”佘余撇了撇嘴回应到。
此刻,沈风正皱眉审视着对面说话的人。这世上的有些人,需要用一辈子去看,有些人,却只需要第一眼。当然,沈风没有这个认识,他只是觉得年幼而见识浅薄的自己,一旦到分不清男女的时候,会有多么可笑。但又不好笑,一点儿也不好笑。三岁知而乐书,五岁锻而从武,十岁兵而止戈,十五岁涉而万里;这样的自己,竟然在第一眼无法确定一个人的性别。所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仔细审视一番对面说话的人。
“佘胖子,你带来这人脑子有病吧?”对面那人皱了皱眉头,不悦道。话里虽称呼佘胖子,但这话显然是对着沈风说的。
“啊?”佘余诧异了一下,似乎没听清那人的话,他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扭头看向沈风,方才发觉沈风在紧紧盯着对方。“沈风…”佘余低声叫了下沈风,又扯了扯沈风的衣服。
“抱歉,在想一些事情,有些失礼了,请各位见谅。在下沈风,很高兴认识各位。”很自然的收回目光,沈风略低了下头,温和的笑道,仿佛刚才的“不礼貌”不曾存在。
“无妨,在下林南飞,很高兴认识沈同守。”对面两人中的另一人回到。沈风这才注意到此人,见他一身穿着也是轩砀山习员的打扮,只是白色的外套换成了淡青色,腿上也并未绑带,而是穿了一双黑纹角靴。他的眼睛很亮,即使此刻眯着如两条缝儿,也依然透出几缕精芒,鼻梁挺正,嘴唇单薄,左额前垂下一缕黑发,看着倒有几分帅气飘逸。他在说话的时候,双手自然的抱拳虚浮到胸前方,但动作很轻,仿佛一瞬拂过一般,同时身躯也略有前倾。
“我是司空,男的!”一开始说话的人撇着腔调不冷不热的接到,看来沈风并不是第一个对他的性别产生困惑的人。
“沈风对阁下是男是女兴趣不是很大,方才只是恰巧在想一些事情,而阁下又恰巧出现在沈风的视线中,是巧合,也算缘分。”沈风向司空微笑着回应,只是在两次说到恰巧时,声音略有些加重,尤其又隐隐强调了一下“也算”两字。无意中,沈风总觉得隐隐有些别扭,不自觉就想要把一些不自在还给对方。
“好了好了,这算是见过了,咱们到帐篷里说话吧,都子时了,浊月湖岸还是有些冷的。”佘余闷头就往帐篷里钻,倒似真觉得有些冷。这里是帝国北疆,此时虽是初秋,夜里温度也是只有几度而已,若对普通的十五岁少年,确实也算冷了。只是对能来轩砀山的这些帝国天才来说,能有多少感受就不好说了。
沈风回头望向身后马车上的傅天,刚想说话,傅天的声音已在耳边想起:“进去吧,我就在这马车上,别再多言。”说完,便转身钻到了马车里,没有等沈风回话。沈风又望了一眼马车,转身钻入了帐篷中。
远在浊月湖北岸的轩砀山顶,有一处临崖的破旧茅草房,破旧的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却又仿佛千年万年屹立在这山风呼啸的轩砀山顶,不曾塌散。此时的茅草房中盘坐着一名老人,一身灰白色布袍一尘不染,满头苍发,白色的眉毛长长的垂在两颊,同样苍白的胡须直垂到他盘着的两腿上,他双眼紧闭,看去毫无呼吸,仿佛早已经作古。在沈风回头望向傅天的那一刻,这老人睁开了双眼,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两道光芒从他的双眼中射出,照亮了这轩砀山顶破旧的茅草房,照亮了整个黑暗中直指星空的轩砀山顶,在那一瞬,在马车上的傅天看来,也照亮了整个轩砀山百里之上的夜空。
“沈问天,三百三十余年不见,你是做出了选择,还是已经迫不得已?你终须记得,这里只是轩砀山,我也只是一堆枯骨……若有不当,你便死了也是罪该冥火灼魂千万年。”老人喃喃的说完,便闭上了双眼,重新恢复的那种彷如没有一丝生机的状态。
进入马车的傅天,在坐定后,也喃喃地说到:“我记得,这里,大概才是轩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