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一直忍不住去瞥一眼坐在对面的沈风。他觉得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在第一眼就堂而皇之的盯着别人看,然后还可以很理直气壮毫不在乎到似乎那个“堂而皇之”的人并不是自己。什么叫也算缘分?司空忍不住微微撇了撇嘴,但一想到对方刚才道出的身份,不觉心中又升起一股浓烈的好奇心,逼的自己不住的用眼角余光审视着对方。
林南飞则是略带一丝意味难明的微笑。临来轩砀山前,父亲林正文多有叮嘱,要自己在轩砀山有些分寸,一些人是不可过于接近的,距离很重要。不过,与南溟山沈家人的接触,就在这种外生的营地,以出乎意料而似乎又有些理所当然的方式上演,还真算是超出自己的预料。继而他又有一些兴奋——父亲的话总是可有可无,但世人皆不知的林南飞,在今天遇到了南溟山沈家世子,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如何?他想看看南溟山到底能有些什么,他南溟王世子又有些什么。
“南风,司空,佘余领人来了?”一声略粗哑的声音从帐篷外传入,紧跟着一人钻入帐篷。这人身穿粗布麻衣,短发披散至肩,额头宽平,一双眼睛漆黑透亮,他的鼻梁略高,嘴唇厚重,两肩膀宽平,身体显得很是粗壮,两手宽大,进入帐篷一站定两腿自然略微跨开。看年龄似乎得有二十岁了。沈风略偏了偏头,又再扫了一眼他的双手。
“就是这位兄弟?”那少年上前两步一屁股做到了沈风的右手边,把沈风右手的佘余挤得差点歪倒,嘀嘀咕咕地只好再往右边挪了挪地方。“我叫朴诺!你怎么称呼?”少年一手搭到了沈风右肩,用粗哑的嗓门儿爽朗道。
“在下沈风,很高兴认识朴兄。”沈风冲着对方点头笑道,并未在意对方搭肩的无礼行为。他知道对方必定是外生,各地戍军推送的外生,很多都是戍军驻地附近村镇居民的孩子,甚至是颠沛流离的孤儿,他们从小参加戍军校场的幼校军,被当作未来戍军培养。能够来到轩砀山的,并定是各地幼校军中最优秀的,是未来戍军将领的苗子。
“朴大哥,你的这位沈兄弟,是南溟山人,还是内生。”林南飞笑着冲着朴诺摇头,似乎是针对朴诺的无礼举动,又似乎有些别的意味儿。
“南溟山?”朴诺扭头看着林南飞,愣了一下,又扭头看向沈风,搭在沈风肩上的左手马上收回,然后猛地冲着沈风双手抱拳一举,“沈兄弟是南溟山的?终于见到南溟山的同守了!”朴诺兴奋道,忽然又似想到了什么,“可你怎么会是内生?”然后便是一阵失望。沈风在一旁好笑的看着朴诺,他觉得朴诺很有意思,也隐隐觉得在这个帐篷里很好。
“他明显就没搞明白啊。”对面的司空撇嘴道。佘余咧了咧嘴,没有说话。林南飞则是依然微笑着看着沈风。
“朴大哥此话何意?”沈风前倾了下身子,微偏着头向朴诺问道。
“我是西疆古罗城的外生,再北边的外疆就是南溟山了,想着来这儿见识见识南溟山人是不是真的都那么厉害。你一个内生,我总不能跟你过手吧?”朴诺上下打量了下沈风,沮丧的摇了摇头。沈风在人眼中虽不至于孱弱不堪,但此刻十五岁的他跟朴诺比起来确实称得上是细胳膊细腿儿的,视觉上很不具有可比性,更何况,内生,从来不屑与外生一般闲来无事所谓“过手”,而外生,从来觉得内生习得都是一些绣线纹针一类的仔细活儿,打打架或许可以,但毕竟不能见刀见血动真格的,实在没意思。明白了朴诺的意思,沈风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有那么一刻,看着坐在那儿与朴诺说话的沈风,林南飞觉得沈风大概确实不错,南溟山想来也必定名不虚传。
“听说,明日渡湖便是山院的入院试炼,不知沈同守有什么想法?”林南飞忽然开口问道。
沈风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入院试炼的详情,暂时没什么想法。”
世人皆知,自起轩立国轩砀建院始,南溟王府辖制的南林行省便从未有一人入得轩砀山院,沈风算三百余年第一人。所以,他这一行万里,也许就牵动了太多人的目光。
“南林真就这么闭塞?”司空皱眉:“还是说你们南溟王府从来不屑?”
“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什么入院试炼?”坐在沈风旁边的朴诺怔然,一句话就把司空的冷言破掉,也让对面的佘余抽了抽嘴角。
沈风看了一眼司空,向着林南飞微笑道:“不知道这入院试炼到底是什么情况?”
林南飞回笑点头:“得各地报送的习员,其实连见习习员也算不得,须得过了入院试炼方可。所谓入院试炼,无非是一种基本实力的考核罢了,只是对这所谓‘基本实力’要求高了点儿。”
“听说每届报送的习员,有近一半会被送回去呢。”佘余插了一句道:“就是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考核形式。”
林南飞被佘余打断,却是就此住口不再叙说。
佘余说完见林南飞也不再言语,怔了一下,悻悻道:“姓林的,你家老头可是帝国的度支正使,更是从山院走出去的,这所谓的试炼到底什么样你就不知道?”
“所谓试炼,对于现阶段的我们来说,无非是斗个人,战个元兽,实在没什么好考的。”林南飞无所谓道。
林南飞说的无所谓,沈风几人却听明白了。试炼而非考核,便只能是硬实力,是真正的优胜劣汰,没有花样自然没有取巧,便自然简单不了。
帐篷中一时沉默下来,似乎实在没什么话好说了——大概全天下的天才,都不是什么善于没事儿找事儿的好手,更受不了没话找话的无趣。
“反正也没什么事,咱们结拜吧?”进了帐篷后便只顾着往身上裹毛毯的佘余忽然抬头提议到。这句话前后毫无因果承接,就好像确实因为没什么话说没什么事做,便寻了个“有意思”的提议。这一句话让整个帐篷忽然安静了下来。
听到佘余的话,沈风的眼睛在瞬间眯了一下,没有人知道沈风的习惯,他眯眼睛可能是一种审视,审视对手,审视身边的人,审视整个世界;还有可能,是少有过的疯狂。
林南飞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笑着。他是世人皆不知的林南飞,一如世人皆不知的林正文,必然没有人知道他会想些什么,他的选择,也不会有人理解。也许下一刻,他的父亲也不会再了解他。
司空则笑了,他笑佘胖子的想法也许一直都这么幼稚,是他自己没脑子,嘴巴也没个把门儿的,想到什么说什么。他也笑,这个提议真的很有趣……
“好!这样太好了,我们五兄弟可以一起去闯一闯轩砀山!”朴诺大叹佘胖子有想法,继而迫不及待的赞同。
“好啊,既是萍水相逢,还能席地欢乐,何况接下来也许就会是十年同守,索性结拜做兄弟。”司空附和道,又忍不住扫了一眼对面的沈风。
林南飞将眼光投向了沈风,他是光明正大的盯着沈风,就像沈风第一眼看到司空时一样,他也那般无礼的盯着沈风。
“好!”沈风严正的直起上半身,一语赞同道。
沈风跟朴诺、林南飞、佘余、司空成了兄弟。这是沈风从未想过的事情,是司空从未想过的事情,也是林南飞从未想过的事情。这是沈风跟林南飞从未做过的轻率之举,司空也许做过,至少现在正在做,也意味儿十足。沈风是放浪为之,他需要如此,让自己的生活有一些色彩,更像生活。林南飞也是故意为之,因为沈风是故意为之,他随沈风的故意而故意,沈风做得,他何故不可?为林家着想,或者为世人的共识着想,为司徒氏着想,甚或是为了生而着想?在林南飞眼中,这些未必存在。
沈风十五岁排在老三,朴诺十七岁,只是幼校军出身的他有些发育较快,显得成熟。他在五人中年龄最大,是老大;林南飞十六岁,排在第二位,佘余的年龄与沈风相同,都是十五岁,只是月份不同,佘余比沈风略小几月,排行老四,最小的司空竟然只有十四岁,自然排在了老末。
结拜过后,在返回自己宿营处的路上,朴诺一直在默念沈风结拜时说过的话,他觉得这句话给他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他想记下来,可反复多了,又觉得其实这句话没有说完,或者里边还有其他穿插的话没有说,但他依然觉得这句话让他的全身血液都有种沸腾感,偏偏心情又十分沉重。他忍不住出口念叨:“以血薇之名,以夕照之名,以此生之名,以我之名,怀此命定约盟,愿与朴诺、林南飞、佘余、司空结为生世兄弟,唯此负尽苍天风华,与诸天取酒共饮。”
回到自己帐篷的林南飞也在默念这一句话,每重复一遍,他的眼睛就愈发明亮,忽而他笑了,忍不住出声叹道:“南溟山,沈风……”
佘余则在自己的帐篷里裹着毛毯,不住的冲沈风唠叨:“三哥?三哥!以后有人揍我你得帮我啊,我是你四弟,我是你弟弟!”继而又嘟囔道:“我老爹如果知道我跟南溟王世子成了兄弟,嘿嘿,肯定打断我狗腿……呸!哎?也许不会……老爷子不会直接一蹬腿儿咽气了吧?不会不会不会……”他的肥脑袋摇的上下嘴唇巴勒巴勒响。
“胖子,你后悔了?”沈风静静地望着顶上帐篷,忽然开口问道。
“后悔……后悔?你该叫我啥?我是你四弟!我该叫你啥?你是我三哥!咱换血酒都喝了,死都不会变得,我怎么会后悔?”佘余愤愤地嚷到。他确实没有后悔,也许就是有些害怕?他喜欢害怕的感觉,因为恐惧很有意思,也因为这源于他自己的提议,这种种因得果的过程是他所乐中的,已经渗入骨髓,流于一切有意无意的言行。
沈风笑了,没再说什么。结拜时的那句誓言,他不是说着玩的。在南溟山一些人的记忆中,这句誓言,重于南溟山所有人的生命。他沈风既然说出了这句话,必然得守得了。而他之所以会说出这句誓言,只是因为他的量,容得佘余几人的背叛,他曾失去的一切,让所谓背叛的存在显得毫无意义。所以也可以说他根本不在意——这只是一种开始,人生初见总在不经意间,你我相识,关系的起点可以是同学、朋友、一见钟情的恋人,又如何不可以是异姓的兄弟姐妹?结果当然很重要,过程也许很重要,那么开始呢?未必。
司空坐在自己的帐篷里,他在出神,但什么都没有想,他的耳边只是在反复的响着沈风的那句誓言。良久之后,他躺倒在了毛毯上,他也觉得沈风的这句话似乎有些缺失,但少了什么他不知道。快睡着的时候忽然又睁开眼,愤愤的说到:“我竟然排行最小!死胖子比我大,那个家伙还排在老三,他成我三哥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笑道:“三哥啊,以后小弟就指着你照顾了……”
……
是夜,远在万里之外的南溟山下,南溟山戍军校场西北角有一处土坯草房,房内烛火晃动,将桌前之人的身影投射到后墙上,显得魁梧健壮。其实桌前的人给人的感觉并不魁梧,此刻正持书映光而读的他,反而有一种人到中年的先生气质,略显单薄而又气息柔和,就连眼光都是温柔亲近的,他穿着白色金文的长袍,黑色的束发冠上,缠绕着两条黑红色的绸段,杂在长发中附于背上,宽额剑眉,双眼微眯,鼻梁坚挺,鹳骨刀削,黑色但并不浓密的一字胡。他就是世人皆知的南溟王沈从方,沈风的父亲。他又是世人皆不知的,至少没有人会把这样一个柔和的中年,与传闻中西北疆界的魔王联系起来。
“主人,少主已安全到达。”本只有一人一桌一床的草房子,忽然想起了低哑的声音,诡异如冥府鬼语,但显然并非沈从方在说话。
“这一路如何?”沈从方平淡地说到,依然在看着手中的书,除此之外并未有任何动作。
“天七、天十一重伤,天三轻伤,地二殒,此去地行三去其一,敌人未明。”无源的声音再次飘起。
闻言,沈从方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站起身走到了窗边望着窗外的校场,冰冷地说到:“以后在隐杀堂的任务量加倍,缴敌副将以上首级消罚。”
房中重归于静谧,只有南溟山贯有的西风啸声,与晃动的烛火。良久,一声叹息响起,“三百三十余年,沈家做的还是不够好,到我这儿最终也不过如此。老祖宗,累了就安心吧,请相信一切终会如您所想。我们已别无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