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立的事物往往更能了解彼此的深意。就像深夜的虫鸣与车轴转动的声音似乎让这四野显得愈加静谧，至少车上的少年这样认为。少年一直在凝望着窗外，透过马车的车窗，他可以看到远处薄雾中苍茫的大山，深沉、神秘，似乎又有些狰狞。少年不知道该怎样描述他对这山的感受，他知道那是此行的目的地——轩砀山。赶车的傅爷爷几次都说那是起轩帝国的起点，如圣地般的一国信仰，但他总觉得那些话语中隐含着一些含混的沉郁以及一些模棱的嘲讽，现在遥眺到那山在夜幕之中苍茫的轮廓，静谧如诡，是有几分迷幻在其中，让他实在说不清楚心里的感受，只是迷幻中又不忘了琢磨在离开南溟山时父亲对自己的叮嘱——不可以忘记自己是谁。此刻，他忽然在心里反复了几句，自己是南溟山沈风。在此时此刻此地此情境里于心中默念这句话，少年却不觉丝毫突兀与彷徨。
轩砀山是起轩帝国的起点，却并非独独一座山，均高也在千丈之上，东西横亘于帝国北疆，山下百里内并没有城镇村落，甚至连户居住的人家也没有。靠近轩砀山五十里便是浊月湖，直至山脚下便只能坐船渡过。平日里荒无人烟的浊月湖南岸，此时却堆扎了许多的帐篷，粗略也有三百顶，沿湖岸与北岸苍莽隐现的轩砀山遥遥相望。紧密的篝火遥看如坠落的上玄月，氤氲的雾气中愈加月色朦胧。
“走了足两个月，总算是快要到了。”车外赶车的傅爷爷蓦地说到。
沈风怔了一下，似乎方从那迷幻中收回意识：“傅爷爷，您要回去了？”
窗外的老人并未马上回答，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土布棉袍，分散的一头灰白色长发透露出一种颓败感，满脸皱褶，却有三道如利剑般的疤痕从左额纵贯整个脸颊。此刻，他正抬头遥望着远处浊月湖南岸的篝火帐篷。浑浊的双目有一刻闪过一缕精芒，却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引起丝毫波澜。
“会等到你上山的时候。”一句话毫无气力，犹如一口叹息的尾声。
沈风没有再回应。他已经知道傅爷爷什么时候走，那就已经足够了。其实，他并非一定要知道傅爷爷什么时候走，在他看来，既然已经到了，傅爷爷几时走差别也并不大，往后的路到底是自己在走，傅爷爷也许看得到，也许看不到，但现在的沈风看不到，所以傅爷爷何时走，于此无关无用。也许是浊月湖皓水飘渺，也许是轩砀山迷幻入仙，总之他肯定当他踏上轩砀山时，注定看不到前来的路了。傅爷爷走了也好。
“到了这儿，别再叫老夫那个称呼，这里离南溟山太远了。”傅爷爷又叹息一声。他叫傅天，是沈风家里的老人，也许是仆人，也许不是。在沈风有记忆以来，傅天一直在自家偏院生活，间或如护卫般跟在父亲沈从方左右，又有如马夫般牵马赶车的时候，却一直并非那般严正或卑微，偶尔也与父亲深夜饮酒，不分尊卑。在沈风的认知中，几乎不说话的老人傅天，该当称呼傅爷爷，在家如此，父亲不在意，所有人都不在意，似乎理所当然，在这儿，也当理所当然。
“离南溟山太远了？”沈风有一瞬的困惑，却又并未执问，“那小风该称呼傅爷爷什么？”
“到了，就该少言语。”傅天平静地回了一声。
从南溟山到轩砀山，从帝国西北疆界到北疆，即使日行百里，也走了两月有余。这两个多月中，一直都只是傅天老人与尚只有十五岁的沈风。一个垂垂老矣，一个清秀少年，竟然也平平静静地走到了轩砀山。这两个月中，沈风与傅天说的话，比过去有记忆以来说的话还要多，却也总不过大几百句。沈风知道，傅爷爷说的少言语，并非是要他少说话或不说话，而是说，少跟傅爷爷说话，更不要再加任何称呼。所以在这马车中，他索性不再言语。只是掀开了车帘，向前方的浊月湖眺望过去。
那一眼，是他此生第一次看到浊月湖。氤氲的雾气，朦胧如月的篝火，让浊月湖在他看来如梦入境，隐有仙鬼坊市一般。他想起了帝国三百三十多年前的崛起之战，想起了父亲讲述过的浊月湖来历，又想起每年仲夏满月轩砀山下的汛水葬兵，蓦然说出“这轩砀山下，或许才是一些永垂不朽之人的魂。”
傅天回首看来，他看到正出神地望着远方浊月湖的小沈风，也听到小沈风稚嫩的话语。他笑了，表情没有变化，眼光依然浑浊，但他确实笑了，因为他想喝酒，不记得有多少年了，他第一次真正想喝酒。他又想放声大笑，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
傅天第一次抬起头，将视线投向迷幻中，看向这一路来，他从未抬头看过的轩砀山。高余千丈甚至几千丈的轩砀山，隔着这般距离，竟依然能把入目的整个北方天际渲染成一片沉墨。
这是沈风平生第一次离开南溟山，离开南林行省，横穿起轩帝国中卫畿五省北域的西卫畿甘宁行省与北卫畿洛苍行省，进入轩砀山系范围。他此行的目的，便是上得轩砀山去，留在轩砀山中。因为轩砀山中，有人世间五大秘境之一的轩砀山院，而他，是本届荐送往轩砀山院的所谓帝国天才。
在距离浊月湖近一里处的官道上有一处木栅门，宽度也仅把官道跨过，高不过丈余，旁边是轩砀山下近百里内唯一的一处木屋，不大，用来给木栅门的看守以及从山上下来的轩砀山院接员歇息用的。轩砀山下近百里内空旷一片，这栅门也只是如划归地域的界碑象征一般，但似乎起轩帝国三百多年历史鲜有擅闯之人，前往轩砀山的人也未听过有人不走这唯一一条修往轩砀山下浊月湖的官道。
马车在木栅门外停了下来，距离门内最近的帐篷约有百步远。走下马车的时候，一股来自浊月湖的夜风吹的沈风眯了一下眼睛，继而用力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浊月湖的味道，并不清新，湿重而带有腥味儿，虽然腥味儿有些淡。有些味道会融入到历史当中，字里行间都能让人嗅到，也许会逐渐淡化，但永远不会消失，直到有一天有些历史会中断……
“来轩砀山的荐送习员？”木屋的门打开，走出了一名青年，站在木屋门前看着沈风问到。
沈风扭头看向他，很年轻，看年龄也就二十三四岁，黑色的长发束起披在脑后，眉清目秀，看着倒也很面善。青年穿着黑色束腰功服，一条白色锦带从左肩斜跨过整个身躯，结在腰间，双腿缠带绷直，这是轩砀山院习员特有的装扮，应是今年的接员，所以又在外套上了白色无袖长袍，多了一丝飘逸帅气。
“是的。”沈风收回眼光，轻微低了下头回到。在沈风的习惯中，低头回应，表示的是一种谦逊与尊重。这个木门处，每一位新进习员所遇到的接员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也会是自己的习业引员，这是缘分。而且，在轩砀山，白色束肩带代表的是一种地位，绿蓝黄白红紫黑，有很多含义，沈风只从父亲那里知道，肩带的含义其中之一便代表习员等级。上轩砀山的习员初始是见习习员，一年后考核合格成为正式习员，授予绿肩带，再两年会科半百者，授予蓝肩带。所谓会科，是指同科习员之间的一次竞争排名，会科半百即在会科中，排名所有习员中前一半。得蓝肩带者，再三年考科通过，授予黄肩带。所谓考科，是指由青色试炼（诸如边疆信息收集、帝国形势考察等无战争、低危险的一类试炼，在轩砀山脉称为青色试炼）之后再历同堂异属引员考核通过。得黄肩带者，再四年审通科，授予白肩带。所谓审通科，是指由界定试炼（战争、佣兵、隐杀等高危险类指定试炼，称为界定试炼）之后再通英魂堂，经同科教习校验通过。在轩砀山院，得黄肩带者即为合格的学院别业习员，可以正式下轩砀山，入庙堂处江湖。而白肩带之后则统称杀肩带，不在考教范围内，也不能算作简单的习员，至于授予的方式，从未上过轩砀山者不得知，父亲也从未告诉过他。接员是负责迎接每届新习员的高阶习员，每名高阶习员负责接满一定数量的新习员，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年中担任所接习员的习业引员。所以这白色束肩带的接员，已经算是轩砀山上的最高一阶习员了，当得沈风低头以礼尊重。
青年上下审视了沈风一遍，也略微点了下头。十五岁的沈风，眉宇间尚存些许柔嫩，却已稚气全脱，脸上的肤色略显苍白，再加上微抿的嘴唇，总给人一种单薄瘦弱之感，身上穿着银白锦织的长袍，束发之冠执的是青纱缎，除了这一身打扮气质能够看出家蕴不凡，也只有一双闪亮灵动的眼眸，能给人一种精神聪慧的感觉。
“接近子时，来得有些晚了，把你的习员报书给我吧。”青年平淡的说到，终于迈步前行到木门处，站定在门中间。
习员报书是每一届报送轩砀山的习员的身份证明与资格证明。轩砀山的习员大都是要各方荐送的，除了少有的一些官家子弟，本身便是一种未来精英的代号，自然需要证明。
沈风回身从傅爷爷手中双手接过一个包裹与一封用于身份证明的信件，又向前走了两步颔首将包裹附带信件双手捧向青年。青年看着沈风的动作，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嘴角微微翘起，伸出一手拿起信拆开来扫视了一遍，方抓起包裹。
“南溟王世子沈风？少有习员报书需用一个包袱的，你确实也算特殊了。”青年冲着沈风笑了一下，说到。
“都需带着，也是无奈，劳烦长生了。”沈风退后一步，抬头看着青年回复到。长生是轩砀山低阶习员对高阶习员的统一称呼。
“好，跟着我走吧，我带你们去露营的地方。北岸的船都是白日渡湖过来，晚上只得扎营休息了。”青年转身向着浊月湖走去，复又开口道，“轩砀山是没有世子皇子的身份的，很多共识我想你来之前已经有些认知了，注意就好。还有，我名为楚子明。”楚子明动口言语，却只是目视前方缓步走着，并未回首看向沈风，似乎也并不在意沈风是否听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