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做梦了吗?”
“做了。”
“梦的什么?”
“有一只鸟,从我身体里飞了出去。”
“身体?哪里呢?”
“不大清楚,心窝的地方吧。”
“后来呢?”
“它先是飞上了一颗树,树上有其他的鸟,这一群特别鲜艳的鸟儿,骄傲的向它示威,它便振翅飞向天空。却像是化作了一尾细鱼,天空也像变成了大海,很模糊,我也分不清楚是天还是海。”
“是海吧?因为鱼要在水里活啊。”
“大概吧,梦都是那样不清不楚的啦。”
“后来呢?”
“后来那鱼儿就一直缓缓游动着,那像大海又像天空的地方一会像是骤雨来临前黑云密布的样子,一会又像海水翻滚大浪涛涛的样子,也伴着声音,像浪潮,很吵。那鱼儿却不受影响,一直静静、缓缓的游着。”
“父亲,我还没看见过大海,也没有听过浪潮,我想象不了。”
“海就像沙漠一样,只不过是蓝色的而已。”
“书上说像天空,海天一色。”
“也像天空啊,只是天空无边无际,海是有岸的。”父亲想了想说,“就跟你们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啊,你怎么说没看过呢!”
“那怎么一样!我又没亲眼见到。”我争辩。
“你这孩子!专钻牛角尖!”
“我都忘记牛长什么样啦!”我自顾自的笑做一团,无赖的往父亲怀里钻。
“流儿。”父亲板正我的身子,“你怎么老爱闹,没个正行,哪像个要做母亲的人!”父亲正经危色。
我没想到父亲是一直想着这件事,他是真的为我担心。我觉得内疚,事实上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想着顺其自然,来日方长。
“不是有您在吗?”我不敢再闹,细声回答。
父亲又一直沉默。
我不由得记起,今天原本是每月叔叔要来的日子。难怪。想到这里,我便到门外守着。从昨晚到现在,沙漠中的狂风就没有停过,这种现象外人看起来凶险,在我们看来,只要不是沙城暴和龙卷风,我们是不会在意的。因为狂风只是一直呼啸着,不会更加猛烈。反而是那些没有多大劲头的风势需要多多小心观察,正如人们所说:暴风雨之前是宁静的。
奇怪!怎么会有三个人?
我望着远远的沙丘上,有三个人影正徐徐而来。太阳在他们的头顶上逶迤,刺眼的光芒令我目眩,我以为看错了,闭一会眼再看,正是有三个人。我即刻兴奋起来,心加速跳动着。
不用想,除了弟弟和教授在内,另外一个人,肯定是叔叔。
我倏的起身,急着要去告诉父亲,转身还没跨出一步,脑子飞速的分析着:叔叔既然来了,教授为什么也来?不,叔叔不是为父亲来,不是为送粮食!教授送粮食吗?不!不全是!或者完全不是。
我心如急焚,忽然间我竟然希望狂风刮得更猛烈一些!阻挡他们走近的脚步!让我想想清楚,将要发生什么!我可以做些什么!
慌乱中,三人已在眼前。
“叔。”
“诶,你父亲呢?”他连面纱都来不及收好,像是很匆忙。
“在屋里。”我惊异,他又看我一眼,便大步朝内屋走去。
弟弟没像平时那样,把骆驼牵回后屋,就拴在门边的石柱上。教授跟在他身旁,两人细声说着话。
“嘿!”我向教授招手,“教授你不是送粮来的吗?粮食呢?”
“流儿姑娘,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他热情的喊着,向我走来。这教授完全变了模样,但声音中仍然透出一股憨实。我很高兴,尽管之前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现在再见到他,却有老朋友的感觉。我也迎上前去,笑盈盈的看着他。
“流儿姑娘,还真是长大了!”他也很高兴,拉着我转了两圈,笑得有些傻气。
“三年多啦!当然长大了!”我好笑的回答。
“就是太瘦了,营养全给头发吃掉了吧。”他拿着我那长长的辫子看,“又粗又长,该剪掉一半,才好。”
“教授你怎么剪光头了!”他拿下头巾我才发现他那光溜溜的脑袋。
“说来话长。进屋里说吧。”他敛起笑脸,两边眼角的皱纹却敛不回去了。三年时间,他好像老得挺快。
弟弟也跟着进屋,我一时愕然,方才见到老朋友的欣喜消逝。我想起在屋内的叔叔和父亲。我看看正整理形容的教授,悄悄朝弟弟使眼色,他好像没感觉到似的,我只好硬是把他拉出门外说话。
“叔怎么来了?”
“找父亲有事商量吧!”他眨巴着眼睛,左右环视,“可别问我会是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这时,我听得屋内传来争吵声,静下心听着,听得很模糊,一步一步的往屋里走,心中不安,越往里走,才听得两人的话。
“那你跟她说清楚,你劝,她才会听!”这是叔叔的声音,像是生气了。
“为什么要劝?我为什么要劝!”这是父亲,他有些声嘶力竭,我的心又加剧狂跳,我告诉自己要静住。
“问你自己的心啊!如果你还有心的话!”叔叔沉厚的声音里全是愤怒。
“别提我的心!你以为你是谁!你来批判我?你有什么资格!你以为你做的就是全对了?你最伟大了?啊?”
“可我为的不是自己!对啊!我没资格,我没资格你又在意我说什么了?怎么?是我说道你的痛处了。你就是没心肝。你不是最自以为是吗?你可以满不在乎啊?谁的话入得了你大作家的耳呢?”
“你够了。你要怎么侮辱我,要怎么羞辱我,我接受了,我自私,我无心无肺。怎么样?够了吗?”
“但你休想我去骗她,帮着你们,骗她。说什么为她好呢?说什么好好劝说呢?休想。”
“谁骗她?一直都是谁在骗啊!不是你吗,你这个精神病!你骗了全世界,你骗着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醒醒吧?好吗?”
我听着这些话,泪流满面。
“大作家,你知道吗?你不是什么好作家,你写的那些东西,使人的精神生病,使人看了高兴不起来,使人活不下去!所以被禁!你懂得吗?”
“这些年你的那些小说稿件,全都留在我的邮箱!你早已经不是作家了!你的作品根本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你知道吗?”
伴着叔叔的痛心疾首的讲述,那另一把声音,饮泣饮痛。很久很久,里面的人沉默了。
“你已经不再爱我了,我知道。如果今天你带不走他们,你会恨我厌恶我一辈子!是吧。”
“我为你好,为小流好,为石头好。”叔叔的话里不带任何感情。
“好,我答应你。把他们带走。”父亲的声音已经平静而无力。
又是一阵沉默。
“你呢?”
“我另有打算。”
父亲夺门而出,我正在门口,就那样看见了他。
我这一生,再没有见过这样悲惨的一个人。就那一瞬间,那样的眼睛,脸色,眉目,嘴角,鼻尖,艰难又不着痕迹的,勾勒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来。
父亲拉起我的手,缓步向门外走,走向狂风呼啸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