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已过,今日是叔叔回家的日子了。出门抬眼望去,沙漠也刚刚苏醒,懒风低低地挪动。
“姐,这么好的天气,你也一起来走走吧。”弟弟跨上骆驼,向我问道。
父亲也还没醒,我犹豫着。
“来,早着呢。”他伸出一只手给我,叔叔也看着我。
我上前搭住他的手腕,一跃而上。两人呵呵笑起来,像小时候一样,一切都没有变化,真神奇。
“小流这些年身高没见长,心思却像个大姑娘了,我都猜不到了。”叔叔慈爱的看着我,又转向弟弟,“小岩,你觉得呢?”
“谁说没长,去年就长了三厘米!”我抢在弟弟前头辩道。
“对了,叔,牡丹姐姐有我姐高了吗?”
叔叔一阵沉默,我紧盯着他看。
“有,有了。”他终于开口,“她爱跑爱跳,这两年长得挺快,已经高到我耳尖了。”
我知道弟弟是故意说起,故意要让我知道。
“那该有一米七咯,可以做模特!”我咧嘴朝叔叔笑。
“姐!你可只有一米六啊!你羞不羞?”
“那你可以去找一米七的姐姐!赖着我做什么!”我撇嘴,往后挪开,不愿贴着他。
“叔。”
“怎么?”
我心中叹气,沉默不语。
“没什么了!”我又朝他笑,我知道,我这样笑的样子跟父亲很像,我就是学着他的样子笑的。
父亲笑的时候,总是开心的咧开嘴,微微抬起下巴,眼睛眯起来,很好看。
弟弟不知什么时候拽走了我的手,环到了他的腰上。我在想,不知道叔叔有没有觉得愧对父亲?
前方就是沙漠的边界,叔叔一直前去,我们则掉了头,一声再见从背后传来。
“叔常跟你谈起家人?”
“是啊。”
“可你没怎么跟我说过!”
“你也没问过啊。”弟弟理所当然,“再说了,你也不爱听。”
“那你爱听!”我真生气,“哪门子的牡丹姐姐!”
“她是叔的女儿,也是你姐!”他揶揄道。
“我只认父亲、叔叔、你,其他人跟我没关系。”
“一根筋。”
“我不开玩笑。”我语态坚硬。
他回过头来看住我,审视我,眼神颇有叔叔的感觉。谁说没有变化呢,他可不再是小男孩了,已经是个男人。
我用力撒手,不再环着他。他也耍起性子,两人在驼峰上扭打起来,摔在了家门口。两人都哈哈大笑时,隐约却听到金属落地的声音,立即变得警觉。
越往屋里走,声音就越清晰。我已经猜到了。
是父亲,他犯病了。
他那失心疯般的郁抑症,使得他现在不像一个人,比鬼凄厉,比魔还癫狂。什么都不像。
弟弟几乎是飞扑过去抱住父亲,我移开视线,不忍看他圆睁的眼、扭曲的面目。父亲的手在粗糙的墙壁上狠狠的挣扎摩擦着,皮肉都摩破了,但他是不会觉到手痛的。他的脚光着,脚跟也狠狠的在石板上蹭着,蹭破了皮,露出粉红的肉,却还是蹭······
弟弟把父亲的手脚分别绑在床柱,成一个大字,再盖好被子。我端来热水,擦洗他弄伤的手脚,再消毒,涂上红色药水。还有他满头的汗水,头发全都湿了,我拿着手巾为他擦拭。弟弟拿来温水和药片,递到父亲嘴边,父亲也乖乖的喝了口水,吞下了药片。
我擦着他额际的头发,一下一下的往脑后顺,用手一抓,居然可以扎起一短尾巴了。
“头发长得真快,明天我来帮你剪吧。”
父亲闭上眼睛,顺从的点头,药力起效,他要睡着了。
看,他现在安静的睡着了,睡着的时候像一个好好的人,刚才也没发生任何事。
从我知道父亲有郁抑症以来,便立志要治好父亲的病,开始研读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也因此接触到弗洛伊德和他的作品。
而我是个天资平庸的人,非但没能学到一点可用的知识,反而是把自己丢失在其中,纠结疑惑,闷闷不解,只得苦笑。
可我依旧没有放弃,自以为也能学着《梦的解释》来解梦。我深知连自己的梦都解不了,却要父亲把梦告诉我,夸口说自己是真的学到了。做父亲的哪里忍心拒绝自己孩子的求知欲呢!于是开始一本正经的讲述他的梦。
父亲的梦总是很简单,他只梦到动物。说不定他故事里的动物都是在梦里见到的。
“流,别走开。”父亲羸弱的说。
“好啊。”我故作轻松。
“今早我睁开眼,马上记起是你叔要回去了,我喊你,等不到你应,我就知道你也跟着去了······”他咽了咽口水,两眼空洞,“我就想着,煎好鸡蛋等你回来,可身上却痛了起来,你饿了吗?”
“饿啊!你要是再抓着我不放,我就要饿晕啦!”我对他嬉笑。
“我都听见小石头在厨房鼓捣着了!饿不着你!”父亲笑得很安慰。
“我去看看!”我轻快的抽身走开。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演戏了,而且是在父亲面前。我知道,他刚刚想说的是:“我知道你也跟着去了,你们都离我而去了。”可又咽了回去。我装傻,不想让他知道我知道了他犯病的原因。
我伪装了自己。
人复杂,同时也简单。就像刚才,父亲很自然的剪掉那一句话,掩盖了某一面,而我转身卸下伪装,满脸忧虑感伤,再一转身面向弟弟,我会亲密的向他微笑。人会有多面,也终归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