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燕姐姐这会子还在么？”外面一个小丫头声音清越的响着，像是春天里一溜烟的银铃声。
因是今个乃是宁亲王世子朱宸濠行命名典礼的时候，老爷在任上接了帖子拜谒自不必说，老太太太太这些有诰命的夫人们，连同二小姐、四小姐和几位少爷也都获邀前往王府中宴饮相聚，一时间难得清闲，半日里倒也没什么事。
双燕便只斜斜歪在缕空雕花的木柜柜角边一张长椅上穿珠帘子，闻言才出来看时，果见是常跟着老太太身边秋萍的一个小丫头，杏色的背心子上绣一只蝴蝶，髻子边上俏皮的插了两只绢花，看不出是什么质地。
见是她，双燕便忙打了帘子让进来，又取了两只小杌子在外间彼此一并坐了，这方才笑道：“怎得得闲来我这里看呢？”
小丫头早也捧过那珠帘子一起穿起来，手上飞针引线极是利落，嘴皮子也是一时不闲的道：“也便是这时候无事罢了，我们哪里比得那些伺候小爷们的丫头松快，只打发了主子上学里去，便在家中自在了呢。只偷得这个空来瞧瞧姐姐罢了。”
双燕听得这等话，一面做一个羞脸的姿势，一面一手指了指她的头，道：“说着话，你倒不羞不臊的？跟着小爷的丫头，若是摊上个性子好的，事由少的，自是还好，若是摊上个混世魔王，或是暴烈脾气的，一年到头泪珠子都不得干。跟着老太太这等心境平和，宽缓待下的主子还说嘴，你也越发没个王法了。”
小丫头却并不接这话，只见着内里的镜子套上没划好，便去手脚麻利的收拾了，方又过来坐下，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看了双燕一圈，又笑道：“姐姐你自是心大的，此番姑娘出阁，你横竖依旧回老太太房里当差，过两年放出去，自然谋一门好亲事呢。”
双燕却听得这话古怪，直停了手中活计，道：“怎的突然说起这个？别不是那王家少爷又有什么古怪趣事给你们笑话了吧？”
小丫头抬头扭了扭腰，笑了“就知瞒不过姐姐去，听门上的小厮们说，那王家少爷来这洪都城里，竟是能玩能逛的地方皆不爱去，偏生爱去各处寻仙问道，说是参悟什么修身养性，养生之道呢。”
双燕听了微微一愣，说不出为什么的想起那一日二小姐定要去铁柱宫，被自己生生拦下来的事，不意手上的珠帘子就滑落了半阕，在黄杨木地板上撒的一地珠子，声音清脆。外面的小丫头听得响动，也忙忙的进来一同收拾了半响。
却说老太太范氏连同太太郭氏，诸蘅玉、诸蘅兰以及随行的丫头婆子一干人等来到宁王府，因着老爷们在正门落轿，女眷们今日便一径绕往西侧门下轿。仪门外早有人迎上来，诸家众人围随范老太太穿过月洞门，仪门，跟着引导的内侍小火者一径来到正堂，堂中锦裀绣屏，焕然一新，东西窗棂边圆架子上摆着香炉，焚着清淡的松柏香，来往前后也有都统治大人、巡抚大人、布政使大人、以及诸位参议大人的家眷诰命们在堂中，几位老太太一一说笑一回，方才在左右交椅上依着品阶落座。
过不多时，便见宁王妃穿着大装，众人拥着缓缓笑着迎出来。但见她头上戴着九翟朝冠，冠身以黑绉纱，前后饰牡丹花二朵，蕊头八个，翠叶三十六叶，两侧装点珠翠镶花鬓二朵，承以小连云六片。顶翠云顶一座，缀着珍珠五粒，粒粒盈润耀目，朱翠云十一片。冠上九翟，大东珠翟二在最下方两侧，其上有小珠翟三，翠翟四，相间排列，皆为翟口衔珠滴。冠顶一对金凤口衔东珠二枚，越发衬得她面色端庄，举止持重。
诸蘅玉一面随着诸人行了礼，一面余光看向这位宁王妃，也就是朱宸濠的嫡母妃娘娘。见她上着吉服褂，褂子是红色沙罗随用，深青织金云霞凤纹霞帔。鞠衣上金绣云凤纹四团，前后悬着红线罗带，玉革带青绮描金云凤纹，玉饰十件，金饰三件而成。
想来这定是朝服了，可见这命名典礼是要拜过祖宗的，方才如此大装，怪道底下命妇们也皆是按品大装，各自唯谨唯慎。
正想着，却听得王妃在上面说道：“我朝自太祖皇帝以来，立下皇室命名之礼，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循环为我子孙后代命名，辈分位次，皆在这名字上一眼便知，今日劳累诸位，前往大殿俱各列了班行了礼，待大礼成时，我们妇人家家，再一道前往内院宴饮。”
众人皆凛声静气，垂着眉眼道“是。”
王妃身侧的一名内侍随即道：“如此，请各位诰命随小的列班前往大殿共鉴命名典礼，其余女眷还请先去内院用些薄酒饭食，招呼不周之处，请各位见谅。”
虽然言辞客气，但是语气中一种凛然气场，命妇们赶忙应允了依次跟去，雁翅列班排开在女子一侧，随同宁王府上下一道行礼，将压在祖宗灵位下的名字取出，请高僧和鸿儒为世子提了字，又再叩拜，各式礼仪一套渐次行去不表。
而随行的女眷们则被内侍小火者由另一侧引过穿堂，过了两列抱厦，又经一个月洞门，这方才来到内院花厅。
厅上摆了几十席酒，每席旁设一几，几边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官中的天溪百合香，旁各有长不过六寸，四五寸宽的小盆景，修剪得各式各样，伴着旁边薄胎薄瓷的仿古窑玉屏，插了鲜花，旁边又摆了漱盂、茶碗、洋巾。几上摆着长生酒，四季果，吉祥糕，如意酥等几样糕饼小食，四周角灯白昼长明，张灯结彩。
待女眷们到了此处，一时间，闺中原自交好的姑娘们便纷纷呼朋引伴。诸蘅玉与诸蘅兰才坐下不多久，便有那边姜参议家的四姑娘叫了诸蘅兰去。诸蘅玉一人坐吃，倒也无聊，于是信步四处走走，待走到两边梁上挂着联的三聚五玻璃彩穂灯下，见这灯荷叶乃是洋錾台州活信儿，皆可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照着看时，分外真切，便一时看住了。
忽的身后一只凉凉的手儿过来牵了自己的手，诸蘅玉这才缓过神来看去，是一个十四五岁年纪，粉面朱唇，樱桃口儿，凤目细长，纤腰束素，婀娜婉转的女孩子。再一思量，这正是才大自己一岁的娄素珍，乃是当朝大儒，理学家娄克贞之女，兵部尚书的娄忱之妹。因是早与王府有了约，这一二年便养在王府中，只待世子朱宸濠成年，便行完婚，于是便行了礼笑道“娄姐姐——”，
一语未毕，娄素珍却只直直挽了诸蘅玉的手向一径小径走去，另一只手做嘘声，调皮的眨巴眨巴眼睛，道：“跟我走，有好东西给你看呢。”说着，二人便一路走到沁菊园中，此时菊花还远没到开的时候，但旁边的碧桃却已然开的很好，时不时飘来的风温温润润的吹，再走向前时，便见娄素珍笑颜如花的示意诸蘅玉自己看。
诸蘅玉自看去，但见石桌棋盘旁边，摆了一副棋子。略略看一眼，见是白玉和玛瑙精磨细辗而成的，造型美观，大小厚薄均匀，看来玉工化的工夫很深，但虽有几分稀奇，倒更多几分疑惑，毕竟以娄姐姐的个性，怕是心思并非在此。
于是又抬眼看了旁边盛棋子的一对楠木盒子，那是仿着《宣和博古图》中的古彝器“交虬盒”式样制作，方圆相容，扁扁的盒腹从中间鼓出，憨态有趣。她抬手抓了棋子在手中颠了一颠，又赏玩了一番木盒，依旧没忖出什么三味来。正要放下时，目光却被对面棋谱影壁上一面玉珏样子的玉佩引了去。
“终于看出了，还道你是贵人多忘事。”后面穿着错金丝绒绣鞋的一袭翠影飘过来，诸蘅玉心头微微一颤。转过头去，却是巡抚赵子安赵部堂大人家三姑娘赵月。赵月直向墙边取下那玉珏珮，方才又走过来。
娄素珍伸手挽了赵月的手，又挽起诸蘅玉的手，居中坐下，又拉了二人依着棋盘边的石凳坐下，方道：“有什么事，今日在这里，只我们几人，我早安排了不会有别人进来闹我们的相会，你们有什么，快说开了。我们几个好了一场，这份情谊，是件极好的东西，断不可因着误会打碎了去。”
诸蘅玉面上微红，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抬眼看向眼前二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握了握娄素珍的手，娄素珍也回了鼓励的一握，于是便先开言道：“说句不当说的话，我们女子的命运，毕竟由不得自己做主，月儿，你自是心疼自家大哥，方才恼了蘅玉这么些时候，但她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呢？”
见赵月依然抿着嘴，手中握着那玉佩和一方绣着淡湘色绣线的帕子绞着。
诸蘅玉也只得开口，却不料一开口问的却是：“你哥哥他，还好么？”
赵月见她如此问，心下倒是动了几分，微微转了头，叹了口气道：“你还管他好不好？你好狠心，竟将他赠与你的玉环珮生生磨成玉珏珮来和他决绝。原本前些日子听闻你病了，他还担心你是顾念他，自来婚姻之事由不得自己，他也并不怪你，只是我心中深不解你，为何做的如此决绝？”
诸蘅玉低头摆了棋盘，又捧起石桌上的一只银壶，斟了三杯酒，自己也不敬人，便自顾自先饮了一杯，半响，方摆了棋，又道：“我们下一局棋，我且慢慢说与你听。”
赵月本就是三人中在围棋一道上最通达的一个，兼之又正和诸蘅玉掷气，于是一上手，就在诸蘅玉右上角座子右边小飞一子，接着又在左边小飞一子，摆开开局常用的“双飞燕”，一边道：“当日谁说双飞燕，如今却是王谢堂前燕，梁间燕子太无情。”
诸蘅玉本就是要让她将心中不快倾吐殆尽，于是也不多言，只专心在棋盘上，借着赵月的一步错棋，吃下左边一小块棋，这方才叹道：“既然身不由己，何必两处相思，最是相思了无意。”
赵月闻言，虽心上微微一叹，棋锋却仍然锐利非常，她计算着中线，又在右边开出一个埋伏“金柜”，一路双关双打，大眼大跳。
见诸蘅玉全然被压着打，她心头略略出了气，才又道“古人语，有其父必有其子。纵然是你父亲为了巴结上那在京中正做侍讲学士，摸得到圣心一二的王华大人家，才就此定了这门亲。但看你如此决绝，又焉知不是同样想法？”
娄素珍听得赵月一句句犀利刻薄，棋锋又硬，少不得总想为诸蘅玉参详一二，却见赵月一个白眼飞来，“观棋不语真君子。”
这一话果然击中自幼以正身为人，要做君子的娄素珍心中要害，让她哑口无言，只叹一声“月儿，哎，罢了，我去吩咐外面为我们备些果子茶点，今日我倒是真有些新鲜吃食要与你们一道呢。”说着，便款款离了桌。
诸蘅玉一直在以风铃太极的势子应对，见娄素珍被赵月遣开，知道今日自己不被杀的丢盔弃甲，月儿定是不服的，但若是不竭尽全力应战，则是最坏的棋品，知道会输就不认真对待的棋手，执着于胜负本身而无法体会博弈乐趣的性子，那并不是她诸蘅玉。
她看见了赵月设的彀，却并不上钩，只将自己的棋子填好。方无奈道：“我知此刻说什么，也无可辩驳，但我的本心，实是希望这小儿女之情彻彻底底的放下，于我于他，来日皆有各自前路，你若定要说我贪图那京城王家，我只问你，凭你听闻的王守仁那般风评，比起你哥哥的为人，换你是我，你会为贪图什么而选前者么？”
赵月却眼尖看到诸蘅玉也在一角做了一只“金柜”，嘴上冷冷一哼，手中一招开花不入，又道“但我看你心中光景，全不似强扭着的人儿，再说，那风评之事，原本难料，待明日那王家小子若是成了什么大事，必是一径贬斥他行为荒诞的人都要捧着脚吹嘘他做事独行特立的了，你诸蘅玉怎会去听信风评？”
诸蘅玉听得赵月这般说法，心中更是深敬眼前这才十三四岁的少女，心中亦是无奈，且疲于棋盘上应付点算，口上一时便全然回不上话儿。
直又杀了半个时辰，眼见着娄素珍也再来这边坐下，诸蘅玉方才腾出嘴来，说出一句“或我力有不殆，或我心有不属，可世事如此，莫非我自我作践，香消玉殒，累的你哥哥两处销魂垂泪，才是好的？何不如所幸撩开手来，让他就厌弃我，知道我本就是寻常妇人心意，柔情可改，朝夕可易，况一切不曾放定，他也一身轻松，各有生活，来日各自儿孙满堂，怎不比执着一时的好？”
话未说话，却见赵月直直将棋盒撩翻，将手中那玉珏干脆砸在青石砖地上，碎成几段。
娄素珍忙命人收拾下这些东西去，凑着话，道“不若我们先用饭，慢慢再说。”
谁知赵月竟哈哈笑了起来，半响，回过身来，挥挥袖子，叹道：“罢罢，也不用这般了。若真有诚意，今日蘅玉姐姐，素珍姐姐都要与我同醉，我方才揭过这一遭。”
娄素珍与诸蘅玉这才缓过一口气，娄素珍道“这事不难，只打发两个小丫头给你们各自府上说一声，说我留下过夜，明儿自会派人送你们回去便是了。待晚上应付完了上夜的，我们在我那屋里开几坛好酒，买个好醉，睡它一晚，便是了。”
诸蘅玉见一向贞静自持的娄素珍肯如此安排，心中感激，又不禁握了握她的手，心中蓦地浮现起日后在家国争斗中香消玉殒的一代贤妃娄妃，历史与现实在一处重合的影儿，晃得人不胜心乏，不胜心疼。
赵月却已然走到围了小屏风的一侧看那边烧的火红的汤底，铁锅围出槅子，旁边的小丫头将各式时蔬肉片涮进去，又就着热热的汤捧出来，一碗碗摆在石桌边上。
“月儿过来，仔细薰的你衣裳上都是味儿，明儿可不好回话。”这边娄素珍笑着叫了赵月过去，又命丫头捧了水跪在一边，让赵月和诸蘅玉净了手，自己也净了，三人喝了一回茶，便就着热汤和刚涮出来热腾腾的肉片吃起来。
华灯初上，温婉的月色笼着，火红汤汁煮出的菜蔬鱼肉卷子腾着热气，一丝丝，一缕缕，香气将凝菊园中的花草都染得饿了一般垂着身姿，三人月下的影子经着园中六边围着的六只羊角灯，树梢六只玻璃灯，廊下六只戳纱灯，桌脚六只绢画灯，重重光影，密密彼此冲淡，竟有些看不清彼此的影子。
“这是青梅子酒，”娄素珍抿嘴儿招呼丫头们给赵月、诸蘅玉斟了，方道“此刻先用这个下了菜最好，旁的待夜里再说。”
赵月抬手一饮而尽，方道“味道甜丝丝的，倒不似原来的酸味好。说来这些果儿做酒，总不似个真酒味儿，只是有趣的紧。”
“若是配上琉璃盏儿来饮这果酒，而不用这青花瓷盏儿，更有趣呢，还要烦姐姐把那套宝贝八彩琉璃盏请出来，我们几个饮一大白才好。”诸蘅玉也跟着起哄道。
娄素珍笑着啐一声，道“你们府上什么没有呢？巴巴的总来想着我的。你们今儿饮了，明儿我那八彩琉璃盏儿定是也要给你们请了去了，就说我个老实的，没来由的亏的紧。”
“姐姐把我们当什么了？”诸蘅玉一边笑一边冲赵月讨好般的一个眼色，又道“那八彩琉璃盏儿我们自是不要的，只是要灌醉了姐姐，让姐姐妙笔生花，写上两大海的诗儿，我们且学道学道，这诗书世家的体统——”
说着，诸蘅玉站起身来，学着老先生夸奖娄素珍时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吟了一套《胡笳曲》，逗得连同那边煮菜的丫头都一个个笑的东倒西歪。
……
一天明月下，王守仁正跟着鹤发童颜的空空道人打坐，自那日邂逅了自己的未来妻子，他便总觉有些心绪不宁，似是欣喜又似是慌乱，心中不免对自己的定力有了几分失望，虽是外人看去并不见何端倪，只道他平日里便是不拘泥礼法，一派老庄气息的风格，他自己心中，却总不免要与人论断一番“君子成圣之事，是否耽于女子之美貌温良，聪慧可爱，可令失了把持？”
思想家的古怪，多半因着想的太多，寻常人在意的人际常情，全然不放眼中，而别人习以为常的生活情感，却无意的生出许多思量。此时的王守仁尚未经过生活的打磨，苦难的摧折，知行合一之境未成，多少秉承了读书人的先知后行，落实理论为要。
于是潜心打坐，倒是在道家养生之道中，得到了身心的淡忘和舒缓，恢复了自己一向的从容与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