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养和这日在宁王府应酬停当,至掌灯时分,方回了家。待落轿进了府时,早有一众子侄迎接上来,但见老太太范氏也在外厅正堂中坐着,诸养和便忙忙的请了老太太的安,然后众子侄俱请了诸养和的安,方才落座。
外厅正堂当中乃是一方御赐匾额,上书草体“鸿瑞堂”三字,下设香案,两旁皆是错金五福捧寿烛台,西番朵儿串枝台州瓷瓶插着时鲜柳枝,四角陈设了四只圆形核桃木花架,摆着四盆萱草花,左右两排椅子皆是披着绣柳色的椅搭,这也皆是比着每个月时鲜的花样更换椅搭。
因着时辰有些晚,大装打点闹了这一日,也乏了,只眯着眼儿在等儿子回来似的,旁边脚踏上大丫头秋萍正跪在老太太脚边给锤着腿。待诸养和大体回明了今日没得要事,范氏老太太方才似放了心,只淡淡说道:“难为你们,且各自回去歇着吧。今日娄家小姐留玉儿在王府里住一夜,明儿且记得打发人去接便是。”说着扶了秋萍的手,便自向后堂走去。
诸养和躬身送出,这方才与诸剑琛,诸剑琦两个儿子一道返回到自己屋内,见窗棂上各自摆一个小巧的望月纹铜薰炉儿,安神香的淡淡气息飘来,心下倒觉安静。
又见郭氏已然卸了大装,只穿一件交领双衽的西番莲花纹绣锦缎俳褂,挽着寻常圆髻,在临窗榻边儿的猩红羊毯锦褥团子上坐着。
见老爷和两个儿子进来,郭氏便迎上前来见过。
诸剑琛,诸剑琦两个替另拜见。
待诸养和和郭氏两个就着主位坐定下来,几人方才说些家事。诸养和道:“再过几日,便是蘅玉出阁的大日子,你们各自手中的差事都办的妥帖些,你们母亲这里也松快些。”
诸剑琛,诸剑琦皆称是。
郭氏则一脸慈善的让兄弟两个坐了,方嘱咐屏风道“给老爷和二位少爷将上好的毛尖沏来解解乏。”
屏风依言出去。
见并无外人,诸养和方徐徐开口对妻儿道:“王华老爷如今不止是翰林院学士,侍读天子,编纂会典,更兼升了礼部右侍郎,兼之他与内阁中李东阳阁老等人相与甚厚,又是我们亲戚,此番婚事,虽是不甚合于礼法的打发云哥儿来成婚,我们家却断乎不可简慢。”
郭氏也道:“老爷说的是。只这王家三叔和王家云哥儿行事,却似不是王华王老爷那一路,不知其性子对这婚事上,可有什么妨碍没有。”
诸养和闻言,目光略略定在郭氏身后那两盏琉璃灯笼上一阵,捋一捋胡子,方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一家子兄弟叔侄,也自是性子不同,只是大礼上不至越过去便是了。王华老爷资质品性自是没得说,其兄****和此番前来送亲的其弟王德声,也是知情知礼的人。”
郭氏听得此言,并不答话,只递一个眼色给下面坐着的诸剑琛。诸剑琛、诸剑琦虽非郭氏这位嫡母所生,却是自幼养在郭氏这里的,自然明白。于是便见诸剑琛陪笑向父亲问道:“父亲何以得知的?”
诸养和略略看了郭氏一眼,见她眉目垂着,并不看自己,又看了两个儿子,方道,“只消看王家这几位老爷给自己儿子的取名上:****老爷长子守义,次子守智;王华老爷长子守仁,也就是咱们姑爷云哥儿,次子守俭,三子守文,四子守章;王衮王德声老爷长子守礼,次子守信,三子守恭。如此命名,可不是知情动礼的人家方才做的么?”
郭氏闻言,虽不以为然,面上却一番恍然大悟的敬仰之色,又见屏风打了帘子奉上茶来,便亲自双手接过,递与诸养和,口中连连称是道:“老爷说的是。”说着,又与屏风递过一个眼神,屏风会意奉完了茶,便退了下去。
诸剑琛也忙道:“父亲教诲的,儿子们记下了。”
诸剑琦也道:“孩儿也听闻王华老爷人品贵重,父亲为姐姐定下的亲事,必是极好的,我等张罗时,四下也是如此说道,并不曾听闻很么旁的。”
谁知这一句说完,郭氏便乜斜眼睛瞪了诸剑琦一眼,诸剑琦也自悔唐突多言,倒似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却又不好回转,一时大家无语,只听得几只羊角灯中灯芯噼啪爆响的声音。
不多时,却听得诸养和略略叹了口气,方又继续说道:“赵大人家,原本我是有这个接触接触,联为姻亲意思的。只因着王家提亲在先,此事断乎不能驳回,兼之我看那云哥儿王守仁也是个极好的孩子,方才允了这门亲事。并非外人所想的那般,本是欢喜表妹丈王华老爷的为人,此事也只对自家人方好辩驳一二。你们于外不论听得什么,只消自己行的正,做的直便是了。”
见几人皆不答话,诸养和又略略皱了皱眉,将身侧紫檀小几上的茶盏拿起,用茶盖略略飘了飘茶叶,轻轻呷一口茶,方道:“今日你们也都劳累,回去略略温了书,便歇息吧。”
诸剑琛,诸剑琦两兄弟闻言皆起了身,缓缓退出去。
“老爷今日也乏了,不若早些漱洗安置了也好。”郭氏语笑嫣然,轻轻走到诸养和身边替他揉着那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诸养和却将一只大手挽过了郭氏的手,怜爱的摩挲一番,又看看眼前少年夫妻一同老去的面庞,方道:“蘅玉的嫁妆,我和老太太的意思,是你可少置些珠玉银两,多折一些田亩陪嫁过去,尤其是这洪都城郊的一些田亩,陪嫁过去,也是两家一体的意思。”
郭氏轻轻在诸养和唇边亲吻一下,方才转身做到一侧,将脸贴上诸养和的胸膛,轻声道:“老爷和老太太真是心思巧,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也觉着,这洪都城匪患频繁的,那几处庄子皆不妥当,若是能将庄田的受益算上王家一份,一来,未来这边的匪患,王家势必更上一份心,二来,出了事,也便于一起担戴的。”
诸养和看了看郭氏,又反手搂过她的腰身,两人一处,彼此老夫老妻,相视而笑。
……
娄素珍这里既留了赵月、诸蘅玉过夜,便早通传了外面,将服侍赵月、诸蘅玉两个而来,一直侯在门外角门里吃茶用饭的如画,雪鸢两个丫头接了进来,连同自己的两个大丫头吟蝶,二月,一起,七人一同回到娄素珍的潇然居中。
待掌灯时分过了,几个管事的婆子来过查了夜,嘱咐了一番值更上夜的婆子丫头们,方出去查别处。几个小丫头便忙忙关了门,捧了水、香盐等来,各自伺候自家主子卸妆宽衣。
正忙活时,却听得一声响动,雪鸢冒失的性子又犯了,自是一个不小心将诸蘅玉随身的一个香囊抖落在地上,待拾起来时,却见里面几片碎玉片子,立时有些害怕的跪下道:“奴婢该死,失手打碎了小姐的玉坠子。”
几人一齐将目光看时,却见那碎玉片子可不就是方才赵月摔碎了那方被诸蘅玉磨成玉珏珮还给李家少爷的物饰?李月更是目光半疑虑半嘲讽的看向诸蘅玉。
诸蘅玉只得缓缓拾起那香囊,将碎玉片子收进去,递与雪鸢,又拉起她,让她自去收拾好。对着娄素珍和赵月,想想索性说了真话,道“我略略通一些修复之术,虽不甚精湛,但见这玉佩底子甚好,一时手痒,便想着将碎玉片子收了,回去修补修补,练练手儿,并无它意。”
这话说完,见脱了外袍,只穿一件芍药色缎子中医,束一条杨妃色香汗巾子,月白绣花裤儿也散着裤腿,已然坐上榻去的赵月只笑道:“你两个今日同我喝酒,也别给我托辞其它,都不中用,我们今日连句行令,只就着那些杂剧杂书的忌讳文字说,只将娄姐姐那好酒喝它两坛,旁的不论你修补不修补,有没有心思,一概不论,我只一醉泯恩仇。”
说着,便掀开身侧盖着红绡子的酒坛子,就着娄素珍的八色琉璃盏中一盏盏倒满,又招呼丫头们道“今儿你们也都上来陪饮,谁都不许耍赖。”
几人起初还拘谨,禁不住几杯酒下肚便开始一个个七扭八歪起来。
诸蘅玉还道这明代的酒或者较之现在可略略缓和些,却不知几杯下肚肠胃便火辣辣的,又一思忖,大抵元代酿酒工艺开始蒸馏出纯度高的酒后,明代的女儿红就是烈酒了,却又不能推托,只得勉力扎挣着陪着欢颜一同联句饮酒。
娄素珍却似忽的想起什么,命小丫头从外间檀木架子上取了一只竹木盒子,自己打开,里面又是一个竹雕签筒和许多精美玲珑的牙牌花签。
诸蘅玉不由想起《红楼梦》中《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章中的象牙花名签子,便笑了,老不客气的笑吟吟吟一首《绮罗香》,道:
“绡帕点露,翠袖拈芳,花影无人阶上季。
金初斗草,青丝勒马何事?
占春色,花开一径,醉亭台,碧树荏苒。
扫花游,画阑红紫,瑶台醉打金枝。
寂寞永夜更漏,空庭当时笑语,飞檐炫丽。
离多最是,朱颜镜中辞去。
将进酒,几处添香,令唐多,谁家耳语?
忆花阶,斑斑点点,湘竹琳泪泣。”
说着,将签筒摇一摇,摇下一支来,上面绘着一支碧柳,题着“青蛟脱骨万条长,玉架盘云尽轩窗”之语。签后也有一行小字,皆是竹书刻就,用的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看去乃是“自是风流真名士”
探头也看着的娄素珍不住笑道“我倒是无事看过许多签,从未见此一签,可见确是和你有缘的。只是这意思上,我竟一时参悟不透。”
说着,随手也将签筒摇一摇,待摇下一支来,诸蘅玉早兴起去看,画着一径云雾,提诗乃是“千红万紫消磨尽,犹有风吹不断香。”签后乃是狂草镌刻,看时,乃是“纷纷残雪堕深杯。”
娄素珍却来了诗兴,本着她们几人中,诸蘅玉的画与琴最好,赵月的棋与箫最好,而娄素珍则是经史文章与诗词一道上最为通达,于是也吟一首《临江仙》,道:
“白玉梢头千帆韵,茶荼正向人开。
送尽春风仍徘徊。
无限春光好,疑有暗香来。
入骨芳菲四时香,争往向瑶台。
冰雪肌肤薰沉杯。
知有谁祭扫,又忆几人回。”
赵月性子原本就是最黑白分明的一个人,听得这两人皆是摇下此类不甚欢喜,不甚明白的签文,便撩了手中酒杯,也跟着摇下一签来,口中一字字念道“洗尽铅华不著妆,一般真色自生香。”皆着又转去签后看,口内颠来倒去念了“临风难自持”
因着不甚通达,又似乎不甚欢喜,几人也便放下,又说起就着花酿酒等事。赵月更是一杯杯敬的诸蘅玉面上由白变红,由红又变白,之后整个越发煞白,一时间娄素珍连连叫着担心,赵月也自思忖着恐是自己乘兴灌得多了,待见她睡下,方才略略放心,几人收拾停当又稍稍喝了几杯,便也睡了。
第二日诸蘅玉醒来,仍觉身子甚为沉重,但少不得挣扎着梳洗停当,告辞登车而去。
及车马行至府门口,雪鸢一路扶着,却越发觉得不对,诸蘅玉只惨白着一张脸,待她略略又叫了几次,车停下,诸位婆子打起帘子来扶下车马,却只见诸蘅玉忽的身子晃悠,噗哧一口吐出血来,竟然连连的吐在地上,溅在众人衣裙绣鞋上。
一时仪门外大乱,好一番呼叫的呼叫,通传的通传,直到郭氏亲自前来,方才将诸蘅玉扶进她的闺房中去,又遣了齐枣家的急急的出去请大夫。
不多时,范氏老太太早亲自扶着梨花雕云纹手杖前来,见诸蘅玉面无人色,又听了郭氏回明前后事由,便立时做了主张,只命两个丫头煎来了三七参汤配上元胡散,雪鸢、双燕两个扶着,忙忙的汤药一匙匙灌下去。
诸蘅玉虽是昏迷,却知道吞咽,参汤服下后不多时,便有致仕的前翰林医官王太医前来诊脉。众人赶忙回避,待医官诊了脉,方出来回秉范氏老太太和郭氏太太道:
“气脾两虚,寒不克温,肝气瘀滞,或者本就有脘腹疼痛、喜温欲按之症,兼之失于调养,忽饮烈酒,使得脾气之虚,肝气之郁,胃阴虚燥而血崩……”
范氏老太太哪有那个心思听完,只打断道“但是妨不妨事,可是多大的症候?”
王太医老于世故,早明白这是不愿听他的脉案,只要听处理的意思,便简单概括道:“老太太放心,此是胃血,不是心血,因是初犯,可以医得。”
“如此,便有情老太医速速开方抓药。”
王太医听得此言,便领了金随着齐枣家的前往开方抓药,单上乃是三七,仙鹤草,紫珠草,当归,人参等几十味药材,各自比例配好,又写一张方子,叮咛静养休息,绝不可再沾酒,免得动了肝阳,斫了本原。
齐枣家的忙去置办。
郭氏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由折腾的忙不胜忙。
待药服下,诸蘅玉气色转好些,郭氏便将雪鸢找来,直直拿着马鞭抽着追问这一夜的究竟情由。
此时诸蘅玉尚在昏迷,老太太又只惦记孙女,雪鸢白白的撑着挨打不说,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