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寺在洪都城西面静风谷石林环抱之中深邃幽静的掩映着。比起四周有的如利剑刺空,有的似宝塔伫立,有的如若佛手莲花,有的又似灵芝仙草,有的如飘飘欲飞的仙女,有的似面目狰狞的鬼怪,高低错落,疏密有致,无穷无尽的密林与石山,它实在并不起眼。
因着这一日王守仁一行人会抵达府中,宴饮游览一番,故而依着寻常的礼仪和回避的意思,老太太便遣了诸蘅玉并两队小厮丫头仆从一并,代自己前去拈香还愿。
是日天才蒙蒙亮,诸蘅玉便盥洗停当,穿戴妥帖,前去给老祖宗请安。
老太太适时还在榻上用早饭,见她进来,几个老妈妈赶忙让坐。
诸蘅玉行了礼,却见老太太正就着榻上的小几用一碗银耳红枣栗子粥,周围丫头伺候在榻边脚踏两侧,于是并不向老太太榻上坐去,只在东边一张金钱蟒搭的梨木椅上坐下。
老太太看向诸蘅玉时,见她今日穿了年来赏下的青蓝色绣鹤坠玉锦缎绣鞋,系一条玉色云纹银丝滚边罗群,碧蓝清爽的窄袖圆领衣外,戴一披高领青峰绣柳的云肩,优雅抬着的天鹅颈露出一段白皙不胜的肌肤。头上绾着双飞髻子,一只玉花鸟纹银凤镂花长簪从髻子中间穿了,垂下两瀑墨发,结了鞭子,又用两色兰花坠子坠角的宫绦系住,天然一段风情。
但笑道:“玉儿今日前去,闺阁中可整备妥当了。”
诸蘅玉知这是老祖宗之前向她提过的,要带王守仁在府中及自己的住处观览一番,以增进了解,于是起身回道:“是,”看了一眼榻上的祖母,又含笑道“雪鸢在房中听候老祖宗差遣呢,老祖宗放心。”
老太太点点头,笑眉笑眼的一边提起手中的青花瓷银边调羹,轻轻挑了一口粥,含在口中慢慢化了,方才咽下去。一边又道“将备下的一点东西给玉儿,玉儿也早些上路,行路松快些,没得夜里才回来,脚程又饥荒。”
一旁的锦屏早备好了一个小锦囊,款款下来递给诸蘅玉,诸蘅玉双手接了,待看时,里面是一枚小玉苹果儿,倒是极精巧可爱的,在光色中透着玻璃翠般的光儿。
老太太在一边已经开始喝茶,这方放下杯子又道“这是我年里去,佛前‘受识’(开光的意思)过的,佩带身上出门,取个苹字,保平安的意思。”
诸蘅玉应了,几个婆子便领着出门去。
待上了马车,双燕便在两侧拉起车帘子看风景儿,城中仍旧如若往常一般景象,商贾云集,熙熙攘攘,车马喧哗,尘土飞扬,东一侧挑柴炭的挑夫,压粮车菜车的镖队,西一侧布帛、珍珠、古钱,古琴,鞋拔各式铺子奇巧杂陈。
行过两条马路,又转入花市,百花正开的好,这一个叫卖着乌云压顶,捧着雪白带一点盈黑的幽香玉兰。那一个喊着白鹤沃雪,摆一盆盆开的灿烂繁茂,层叠如雪的梨花。还有郊下的乡民备了驴子,驮了自家栽种的时蔬果菜,葱姜蒜等往来叫卖。
行到东关门前时,路过一排茶社,一列列门木搬开,上面的匾额各自迎着朝阳亮亮闪着,有叫“不散轩”的,有叫“雨前一品”的,更多的是就着姓氏叫个名儿,如“沈家茶舍”、“宋家茶坊”等等,各自门前皆有横竖匾额,大抵皆是“陆羽三篇”,又或“卢同七盏”,再向内看去,便因着马车前行看不到什么细节了。
待出了城,两岸青山碧水,更是直让诸蘅玉这久在樊笼里的现代灵魂欢喜这清淡灵秀,澄澈无比的溪流与空气。过了黑松崖就见到大小石林影影绰绰,在眼光下斑斓耀目的铺开了。
碧波粼粼的湖边,远远就见得到铁柱寺的门栏,后面便是铁柱宫了。
前面驱马引路的四个小子早去门中请了执事和尚出来,待诸蘅玉的马车停在寺西北的角门边上,后面的四个小子便前来拦马,放下凳子,又皆推到一侧背过去,两个婆子上来打起帘子,双燕方扶了诸蘅玉出来,执事和尚彼此见了礼,方引着诸蘅玉一干人等绕过角门前往方丈的执事房中。
诸蘅玉虽则一直含笑应对着一应敬佛礼仪,心却早已飞到了铁柱寺后的铁柱宫去了。只因她记得,这铁柱宫乃是王守仁新婚之夜前往谈玄论道乐不思归的地方,而此时看去,竟似只是在铁柱寺地盘上勉强安插的一个道教宫殿,规模不大,修葺也甚是普通。
思及此处,诸蘅玉心下暗暗赞叹,这王守仁虽是簪缨富户,诗书世家的子弟,却分毫没什么以貌取事的习气,其洒脱与自我,自是一份得天独厚。
方丈与诸蘅玉打了问询,又叫了老太太供奉的海灯给诸蘅玉等人看,见莲花灿烂,灯烛辉煌,诸蘅玉也是双手合十,与方丈道了谢。
方丈坐了定,方道“老太太身体可好?老爷前几日也带了几位公子前来还愿过,诸府上下,都是有慧根的。”
诸蘅玉坐定,双手接了茶,用了午斋后,方由方丈和四个和尚一道净了手,在佛前焚了香,又献了心经,再敬过香,磕了头,方退回后堂小憩。
……
王德声、王守仁也是一早便随诸养和等入了內府拜见老祖宗和各位表亲,方安排与家中几位少爷一道在东苑里安置。待换了衣服,众人又一起陪出来,诸养和因见王守仁相貌俊逸,眉目舒朗,坐卧行走端庄稳重,兼之长身玉立,俨然偏偏佳公子,心中又因着对王华的心悦,于是别样看重几分。
初时老太太和他说起让王守仁可以前往诸蘅玉闺阁以及备办好的积香坞新房中观览,他本不甚为意,但此时因着心中也很有几分好感,便从善如流。遣郭氏告之内苑诸人各自在屋中回避,这方带着王德声王守仁和家中弟子们前往观览。
进了闺阁,便见房内一面墙上挂着《广寒图》,笔法却瞧不出是何人手笔,只是构图十分悠远苍凉,雕栏玉砌的广寒宫只是聊聊数笔,却拖得远远近近,仙意纵横。而画中女子静静眺望的一番离愁别绪与倾慕期望一笔笔工笔细细雕琢过,越发的精致,如若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生动,那墙竟似是从画中隐去了一般。画中隔了很多的留白,一笔不落,纤色不染,只一轮明月凄清悬在天际,苍茫寥廓和幽远的茫然让人无限动容。
“真是孤陋寡闻了,老世兄,”王德声先开言道“此画落寞构图似是工笔写意俱用,却竟看不出所用的是何种纸张,也竟想不出是何人手笔,真是惭愧。还请老世兄赐教则个。”
诸养和微微抬头,捋了捋长髯,笑道“说来惭愧,我也不知小女在闺阁中所挂乃是何人之画,毕竟,若非老太太突发此种想法,我这做父亲的,也并不便常来此处啊。”
王守仁却并不说话,只细细看过墙面上十二幅苏绣,绣的是唐明皇游月宫的古典。再看这闺阁中陈设皆是木制,并不布置的珠光宝气,却是漫卷书香。不经意便有许多没有诗词题款,亦不落任何印记的小诗。
待他从书架上随手抽一册诗本看时,但见几阙小词,题在一侧,与这房内的诸多墨迹一样,下笔全不似闺阁中时兴的簪花小楷,而是正儿八经练过十年以上方能有此神韵的柳公权柳体,每每下笔到酣畅淋漓处时,还不时走笔龙蛇一二草书,气势笔力真让他不禁感叹必是傲骨铮铮,却又调皮轻快之人,才会如此。
“积香坞那边乃是置备好的婚房,老世兄,请。”这边诸养和已在招呼大家前往积香坞品鉴,王守仁却仍看着面前一页素色的白娟上一行行柳字出神,待王德声过去叫他时,边见那帕子上乃是闺阁中的诗笺,却仍不住好奇跟着看过两眼:
潇潇暮雨一江天,
荏苒酒中仙。
江空岁晚,玉箫声绝,红衰翠减。
更扫尽,一天残叶。
枕上地上成霜,
片时好梦,江南千里行遍。
诗文后面乃是小小一个玉字,又写着打一人物。王德声不由莞尔,对诸养和道“诸小姐真有意趣。”
这王德声与王守仁自是一路人,原本就崇尚老庄之说,随心而就,浑不管他人神色。于是全然不顾诸养和在侧,又继续自顾自和王守仁一同读下一首去:
灞陵醉尉犹未识,
阑干高处,思量今古清夜。
月幔朱棂牵晓梦,
风铃铁马,捣练征衣凉寒。
凤馆无边身影单,
永巷常怜,怜取秋色长宽。
诗文后面仍是同样的一个玉字,又写请一七绝。王守仁见诸养和催促,这方才将帕子放下,堪堪抬脚出去。
……
诸蘅玉别了方丈,却并未直接返回,只向着后面铁柱宫行去。一干人等见状只得前后引路。身侧的双燕乃是老太太房中遣来伺候诸蘅玉的,一向最是持重,此时已然有些面色发白,只拦不住诸蘅玉,便在旁边一路讲说起来,
“这铁柱宫,又叫万寿宫,是为供奉为民除害的许逊而建,后来传说里说这许逊竟练成了长生之术,于是一家人都升天成仙,当地百姓于是尊位‘许真君’,又修了庙供奉。”
见诸蘅玉不置可否,只缓缓向上走着,便又忙道:“小姐,这铁柱宫真没什么好看的,留着无非是因没有哪一个和长生之术过不去,皆是求养生长生的人才去拜的,里面只几个装神弄鬼炼丹的道士,从前和老太太来,也并不去的。”
诸蘅玉停了脚步,心中却犹自犹疑,果真如此,那史书中王守仁曾一度频繁到访此处,却又是为了何事?
双燕见她犹豫,自忖着应是自己所劝小姐听了进去,于是赶忙道“二小姐,老太太还让咱们晚膳前赶回去呢,时辰也不早了,不若下次再来吧。”
诸蘅玉想了想,又感到身下那两只小脚儿走了些路也是生疼,于是便叹了口气,道:“那好,这便回去吧。”
一干人等如临大赦,匆忙备了马车,依旧是小厮放下凳子,婆子打起帘子,诸蘅玉方才扶了双燕的手娉娉婷婷的登入车中。
……
王守仁与王德声初来洪都城,便着意四处逛逛,去听听洪都城七彩云惊凤姑娘的《长生殿》。却不意两人刚行到府上那条街巷边上,就见诸府的一列车马停了,一个穿着青缎掐牙背心,月白裙子的丫头,扶了一位清雅谪仙的小姐下来。
夕阳西下,金红色的霞光照得天空淡淡的紫色,春风拂面,府门口的两列白桃花树花瓣片片飞落下来。
众人都抚着衣衫,那通身素雅笼罩在夕阳中的年轻女孩子桃花般的容色,蓦地与那闺阁中的诗笺画稿融为一体,如若一只小鸟飞入了他心里一般。
许是他和三叔在这边的缘故,那小姐略略偏头转过向这边看过来,目光接触的刹那,那一汪含着澄澈秋水的晶莹双眸在夕阳的绚烂中显得那般从容可爱,又带着一丝丝狡黠,直让他一颗心扑通扑通便要跳上来一般,他几乎是刹那就有些要笑了,激动的心中飘飘然,他只有一个念头,那一定是诸蘅玉,一定是他的妻子,除了他王守仁的妻子,又哪一个配有如此的风姿?
他此时并不知道,自己龙鳞纱质的玄色逍遥巾上翻飞的玉结子,和身上广袖素线云纹的天蓝湖锦道袍一同轻扬在风中的清秀端然模样,也一样映在了诸蘅玉心上,诸蘅玉并非因他眉如墨画,粉面朱唇,通身儒雅斯文的气息而转向他,投来那深深一眼顾盼含情的回眸,而是因他那张面孔,与诸蘅玉前世的师兄有着一种说不清的相似气质,让她一时想到前世亏欠,此世来报的才子佳人小说,莫非真有冥冥中的注定?
桃花又一阵散落,两人的目光中隔着夕阳的晕染,相顾无言之中却隐隐让人心中酸涩,如若隔世相见的情感在诸蘅玉心头翻涌。
正是时,却听身旁的双燕道,“二小姐,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诸蘅玉轻轻嗯了一声,便服了双燕的手,踏着那满地落下的桃花瓣,翩然不胜的跨入了府中。
这边王德声自是也看出了王守仁的异样,只向他打了两下手上的折扇,方道:“走吧,人都进去了。还在这一会子么?”
王守仁定定站了一阵,夕阳洒在身上暖的有些发烫。长长的身影在地面上拖着,他缓缓又看了看府门外依旧一天绚烂柔美花朵的小径,依然有管事打发小厮出来扫花。方才道:“三叔,这姑娘,我可是见过的?”
王德声听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却仍寻思一回,道:“是了,那一年你方十一岁,诸老爷带着这丫头去过咱们府上,况且这生的好的女子,与我们男子眼中,看着面善,也无甚奇怪。”
王守仁听得此说,又细细回忆一回,这方才转了身。
却是这一眼之后,王守仁竟有些恍恍惚惚起来,晚上前往七彩云看戏吃饭,也是一径闷闷的,他记不得那戏文中的杨贵妃如何缱绻缠绵,凄凄惨惨,宛转蛾眉马前死,如何的满座垂泪掌声雷动,也不急的自己用了几次点心,只想着帕子上的两则谜底,恨不得明儿就飞去解了题。
但他却又自忖着这般心绪不宁,绝非君子修身之道,他自也是不容得自己这般耽于女色的人,是夜回去,便干脆点了灯,随手拿一本呼吸吐纳之术的道书自己打坐起来。如此,方才渐渐稳下心神来。不由也颇为失笑,心道自己所见女子绝色之人亦很是不少,却不见此番心潮汹涌,多半是因着自己心心念念是要与妻子举案齐眉,彼此爱重的,如今见到未来妻子如若所愿,乃是一个诗书通达,心思巧妙的绝色女子,如意过了吧?
但想着,却心又砰砰跳起来,只得又捧起书来打坐,直至二更方才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