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元年,似是倒了春寒,洪都落了大雪,而绍兴府余姚这边也是已然过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时节,却仍下着疏疏密密的小雪,只把一天梅树催的繁花似锦,璀璨艳丽,枝梢斜欹,朱砂绛瓣,芳信悠长。
竹轩公王天叙老爷家里却是笼着火盆,堂间暖阁各具自是一片暖意融融。
因着要打发孙子王守仁的婚事,他父亲王华又在任上脱不开身,一向溺爱孙儿的王天叙和岑氏便大包大揽承接下来。
此番便先是竹轩公老爷和老太太先行回了余姚祖宅,备办新房聘娶一应事由。
年前王守仁才从国子监的学里放了假,于是就赶来陪着老两口过了年,待开春便要前往洪都城迎娶诸养和家的小姐诸蘅玉。
映着微微雪意的月,斜斜挂在城楼檐角,照得竹轩公最爱的那一片府中竹林子莹莹脉脉。
隔着新新点亮的灯,依依罩影了堂屋壁,映得竹轩公细目美髯风度翩翩的长者慈祥之态。
“老爷,”岑氏那因养尊处优而仍然光滑弯曲的手指上,戴着嵌绿玉金指环,她指着聘礼单子,隔着两人中间一方紫檀木云纹脚儿的小几一侧,对鼻梁上架着玳瑁金丝眼镜的竹轩公老爷道,“那边诸家老太太前儿遣了人来问候年节,另外说是问云哥儿何时启程前往,需要给个信儿,那边方好提前准备。”
王天叙缓缓移开眼镜,将目光略略移开,微微沉吟道“待雪停了,便让云哥儿上路吧。他父亲的意思,是让云哥儿在洪都那边住上一阵。”
言罢捏了捏眼中,复又戴上眼镜,就着烛火看着手中有些略略折边的一沓灰蓝色历年来庄子上的租子账本,叹道“我们随华儿去京里这几年,账上这些人,亏空贪没的,一时上下一气,竟叫个没处查去,少不得此番云哥儿成了亲之后,我们便不随着去京里了,也得顾着这份家业,不至于无颜对列祖列宗才好。”
“是。老爷也莫要太费心了,保重身子是顶要紧的。”岑氏也抬了头。眼神正接上对墙上那淡远安然的《四明山洞读》,那是三年前王守仁听闻祖上王与准公的故事后即兴挥毫的一副写意,原本只是小孩子的玩笑之作,却因着其中那一种风流淡远与不经意的情怀,甚合王天叙的喜爱,王华为了讨父亲欢心,便拿去命人精工装裱了,送了老爷太太挂着赏玩。
门外兴冲冲的脚步声传来,岑氏的唇角不由上扬出一个弧度,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于是回了头,看看身旁的大丫头拂袖,拂袖何等伶俐,早迎了出去,打起厚厚的棉布帘子,只笑道“小少爷还是这样风风火火。”
“快招呼进来,仔细在廊下扑了风雪。”岑氏又嘱咐道。
“哪里就那样娇养了。”王守仁说着,便一只手解了身外石青起花灰兔毛的大斗篷,直抛给身后的拂袖,另一只手还捧着一束开的极好的碧色梅花,三步并了两步的上前行了礼,然后就毫不客气的蹭到祖母岑氏一侧暗红撒花锦榻边上。
门口跟着的小厮王进早已一溜烟捧了两个凤血色的瓷玉插瓶来,交与丫头拂袖递了进来。
拂袖就着东侧一列四张金钱蟒灰绿椅搭的大椅子边上高几摆了插瓶,又接过王守仁手里的碧色梅花,自去插了瓶。
料峭花香暖烘烘晕开去。
“拿来给老太太看看。”王守仁一边将头上戴着的竹简巾儿上缀着的左右各一块蜜蜡金儿顺了顺正,一面将身上穿的一件细领大袖紫花细布浅绯色绒布道袍的下摆抚了抚端正,摆在两只腿上,将脚下原本依稀可见的锦边弹墨袜子和厚底红绫鞋儿盖上——长垂及履,此方式幼见长辈的礼仪。
拂袖穿着桃红凌袄儿,从后面捧着一株插好的碧色梅花。
岑氏一面欢喜的拉着孙儿王守仁的手,一面细细看过,良久,方抚了抚王守仁的头,笑道“哪里寻得绿梅?倒是开得真好。这对瓶儿又是哪里得的,怎得我不记得。”
“前儿和三叔讨的。当时便觉得这个色插了这个梅最好。”王守仁笑的明媚。
“你去西府了?倒也难得你们投缘。”岑氏仍看着梅花,轻轻挥了挥袖,飘来些幽香,沁人心脾。
旁边的王天叙听得岑氏说起“绿梅”二字,方才抬了头,又抚了抚眼镜儿,道“拿来我也瞧瞧。”
拂袖忙端上前去,靠近王天叙一侧脚踏,方才止住步子。
王天叙又看看,方对着王守仁温和慈蔼的笑了,“爷爷老了,齿牙动摇,老眼昏花啊,还当是一株白梅。”
“老爷又说笑了,”岑氏忙接话劝慰道“这碧梅本就清浅淡然,若不用一抹白色或是一株白梅在旁比对着,方看得出那碧色,寻常乍眼看时,自是也似白色的。”
“都好,难得云哥儿有这个孝心。”王天叙从不遮掩自己对孙子的偏爱,就这样自在的看着孙儿俊挺的容颜,欣然道,“有雪有梅,无诗怎行乐?”
王守仁何等乖觉孝顺?况且又与竹轩公性情最为相投,于是便毫不客气道“愿为两位老祖宗和诗唱曲助赏梅之兴。”
说着,踏了岑氏一侧脚踏站起身来,吩咐道“拂袖,去安排些酒盏吃食,再让王进把下面的檀板拿来。”
拂袖屈膝道了句“是,”便自去准备。
不多时,三个小丫头端了铜盘漱盂手帕热水,又三个捧了朱漆雕画的多层套叠食盒,拂袖亲自端了酒壶。
几个丫头一通忙活,便在堂中摊开一张小圆桌,并三个梨花木无背椅子。桌上摆了乌银梅花自斟壶,并同一套的冻石杯,几只小小的杯盏缓缓的斟满,又从方才退到一侧把盏伺候。
不多时,跟着王守仁的小厮王进,自外间将一对象牙打桃红梅花络子的檀板送了进来。
王守仁先躬身一拜,又自饮了门杯,这方才在堂前的彩笺璇玑文锦屏风旁边站定,起了一调《眼儿媚》,方唱道“黄昏飘雪到天涯,梅碧冠春华。暗垂素蕊,高标清骨,晓月谁家?红烛碧玉稍头挂,嫣然香奢华。新火何处,小园先试,火树银花。”
见祖父母皆打着拍子听了进去,王守仁便继续连连起了檀板,插了短短一段科诨,就着吴侬软语忖了音韵,方接着击节唱道:
“花枝草蔓眼中开,圣人天成乎?朱户高门,长青竹海,元宵近也。小白长红越女腮,日暮掩香魂。好风频倚,好梦正酣,年华暗度…提携玉龙为君死,不效书生事。晓月当帘,挂玉如弓,何处秋风?恨血千年土中碧,于谦庙中梦。揽月成弓,嘉峪关外,寻章摘赋……”
王守仁边唱着,边自己填些辞藻,一时想要抒怀,一时又想讨祖父母一个好,倒是一时欢快,几番转换,直把那各类变体转调也演了一番,方才虚空一划,击节合自胸前。
王天叙看着孙儿这般可疼,眼神更是温柔不胜,虽是自斟自饮,却不禁多饮了几杯,耳醺面热,醉态可掬的摘下墙边一柄削铁如泥的缂丝云纹配石青络子剑穗儿的长剑,直说要赏给孙儿。
爷孙两个一通彼此敬酒,王天叙方道“昔日长吉有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我看我这孙儿极好,有胆魄,有谋略,方才能驰骋关外和那些鞑子处了一个月毫发无损,还接识得不少朋友,将来定是经略四方之才,哈哈”
岑氏在一旁无奈的看着这一老一小酒过数寻的微醺憨态,又不好扫兴,又觉得好笑,想到家中大小亭台皆是王守仁小儿手笔的“随安室”“放达轩”又有王天叙自吹自诩自家孙儿的“瑞云楼”,立时觉得俗话说的真正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想到进门之事,岑氏略略有些蹙眉的揉了揉额头。想到诸家老太太范氏——原也是自己的同乡和手帕交了。
当时议这门亲事时,范氏便私下与自己私信说起这个孙媳妇儿诸蘅玉,乃是当年自己挑的房里数一数二的伶俐贤惠丫头做了儿子陪房所出,但因郭氏容不下,最后这丫头便用自己自尽,换了自己的女儿养在娣妻媳妇儿郭氏名下,有个嫡出的名分。
范氏的为人和眼光,她自是信得过的,她说这个孙女儿是个好的,兼之幼年曾跟着诸养和京查时进过京,在王华府上也见过,王华对这孩子当时便有“女诸生”之评,于是议亲时媒人稍一提起,王华便自己做了主。
可岑氏看着眼前这一老一小,却是深知孙儿王守仁与自己的庶母多年不合,如今这未来孙媳妇儿的爹诸养和却恰恰正是王家现任夫人,王守仁庶母的表哥,自己这心里,难免是有些担心这孩子,碍于大人间的矛盾,寒了一个好女儿的心。
思忖了一番,却未思忖出什么好法子,只能慨叹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了。”
却不意那边王天叙鼓励完王守仁“当将军,经略四方”的志向之后,王守仁忽的回了一句“孙儿想过了,孙儿过去的理想不切实际,父亲责备的并没有错。”
岑氏不意王守仁竟然说出这句来,不由目光看向他,心道,这个孩子,似是有些长大了。
正欣慰间,却听得王守仁的后半句,“孙儿新的志向,乃是做圣人。”
这回王天叙也掌不住,刚送入口中的一口酒啪的喷出来,呛的自己直直咳嗽了两声。
岑氏忙唤了丫头们上前伺候,心中一片好气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