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多,白班的护士上岗了,简洁站起身让开床边的位置,慢慢地走到窗前。身后护士们在给林祈泽做晨间护理,感受不到林祈泽的声音,这一刻的林祈泽是一个木头人,没有思想,没有感知。
刘姨为简洁送来了早餐,趁简洁在旁边吃饭的时候,悄声对林祈泽说:“好好配合治疗,你这辈子遇见像简院长这样美丽善良的女人,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好好珍惜吧。她为了照顾你,心脏都累出了毛病,还不放心你,还要来照顾你,你知足吧。要是换了别人,就你这样的人,早就没有人管你了,你知道吗?为了救你,好几十万都搭进去了,多少人为你不眠不休的,就只是为了让你继续的活着,懂吗?”林祈泽歪斜的嘴角狠狠的抽动起来,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应该是想要说话,可是,太激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简洁简单的吃了几口饭,就又回到床边坐下,刘姨心疼的说:“这里有我,你回你房间休息会儿,有事情我叫你!”简洁没有动,淡淡的回到:“他这次病情反复,怎么就没有人告诉我呢?是觉得一定会让他化险为夷?还是觉得他死不足惜?”刘姨微微变了脸色,有些局促的绞着手指,简洁看着林祈泽,语声温柔地说:“记得,以后他的任何事情都要及时的告诉我,这世上,我最记挂的就是他!”刘姨急忙点头,简洁凑近林祈泽,用手温柔的抚平他紧皱的眉头,轻声说:“别怕,我会一直在。”林祈泽苦笑了起来,他的笑比哭还难看。
临近傍晚,直到秦子豪来接晓荷,晓荷才出现,明显的情绪低落,跟简洁打过招呼,就跟着秦子豪离开了。晓荷是那种把所有事情都挂在脸上的人,简洁太了解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简洁轻叹口气。
夜幕降临,在刘姨的一再坚持下,简洁回了办公室,推开门宽大落地窗投来的光影,使屋子蒙上了一层绮丽的色彩,简洁倚在窗旁,同康大字上的霓虹,不时地变换着色彩,使简洁看上去多了一丝的迷幻。
站了好久,简洁进了里屋,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将自己裹进被子里,简洁无声的哭起来,恨了林祈泽一辈子,也纠结了一辈子,如果仅仅只有恨,也许,就不会这么的痛苦。也曾想过放下,想过放过,可是,心底的不甘却生生的跳出来,是啊,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能有几回青春,一回眸人生已是过半,被他毁掉的一切都不会再重来。简洁要他偿还,要他一辈子的负罪,一辈子的自责,一辈子背着恐惧,简洁要他生不如死!看着他失去自由,看着他失去自尊,看着他苟延残喘,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简洁要把他这十几年间所给予自己的,变本加厉的还给他!
可是,简洁的心好疼,简洁不明白,为什么林祈泽可以肆意的折磨自己,为什么自己可以反击时,心却这么的痛!
仍旧是一夜无眠,晨起,简洁的胸口闷堵的难受,她舌下含了药,倚在床头,费力地呼吸着,突然想到林祈泽发病时的那种濒死感,一定是胜过这个千万倍,简洁一下子跳下床,赤着脚跑了出去。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简洁粗重的喘息声,简洁冲进林祈泽的房间,看着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的林祈泽,猛地扑在他的胸口,大声的哭起来。
林祈泽被惊到,他皱起眉头看着怀中的女人,心随着哭声一点点的挛缩起来,迟疑了一下,他开始挣扎着试图用手去拥抱她,可是,他的手被紧紧地束缚着,他只好努力的抬起头,用自己的下颌轻轻触碰简洁,嘴里竟含糊的发出:“洁,洁,不哭!”简洁闻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用手轻轻覆上林祈泽的唇,含着泪笑道:“你能说话了?再说点什么,我要听!”林祈泽却只是重复着这几个字,却是越来越清晰。
简洁离开林祈泽,依着床边坐下,解开林祈泽左手的约束带,握住了他的手,大口的呼吸了几下,简洁苦笑着对林祈泽说:“空气不富足的感觉,真的很难受,我们俩现在是同病相怜。”林祈泽反手握住简洁,依旧在说:“洁,洁,不哭!”简洁心里一酸,又流下泪来,这是他情急之下,说出的心里话,脑血管受损,语言功能受累,他的发音是他心里最大的执念,他的潜意识里,只想着要他的女人不哭,可是,他是否还记得,让这个女人哭的一直都是他。
刘姨拿来鞋子为简洁穿上,又为简洁披上外衣,简洁的状态让她担心,扯过林祈泽床头备用的吸氧管,打开壁式氧气,调节好流量,递给简洁:“院长,吸会儿氧,会舒服的。”简洁点头接过来吸上氧气,看着林祈泽担心的眼神,笑着拍拍他的手:“吸上氧气就好了。”林祈泽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简洁,直到简洁的脸色慢慢红润了些,才放心的松了口气。
常规的晨间护理过后,护士为林祈泽输上液体,林祈泽一直很配合,简洁轻声说:“以后,我在你旁边的时候,不绑约束带,好不好?”林祈泽迟疑的点点头,简洁又说:“其实,本来就不打算绑这个的,只是怕你暴躁起来,伤害到自己,是不得已的。但是,晚上睡觉还是要绑着,怕坠床。”林祈泽连连点头,简洁让刘姨将林祈泽的床头摇高,然后趴在床栏杆上,抬着头看着林祈泽,林祈泽也望着简洁,远远望去,两人好像一对正浓情蜜意的小情侣,谁又能想到,他们之间说不清的爱恨情仇。
金晓荷打来电话,说刚接了一个大案子,是金豪近几年来接到的少有的富有挑战性的案子,她和秦子豪必须全力以赴的应对,可能最近不能来陪简洁了,嘱咐简洁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事情打电话给她。简洁答应着,可心里却隐隐的担心着,以往,虽然吴泓骅不在,但是自己知道晓荷会对他凡事巨细的报备的,现在,晓荷不在,万一林祈泽的病情再出现什么问题,自己该找谁商量呢?
刘姨好似看出了简洁的担忧,轻声说:“院长,你放心好了,晓荷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简洁的眼睛在刘姨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缓缓地点头,是的,这里还有刘姨,一个好像对自己的过往非常熟识的人,一个让自己莫名的感到亲近的人。简洁拍拍刘姨的手,声音里带着疲惫:“你多费心了!”刘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帮不了大忙,顶多就是跑跑腿,传传话。你不放心,可以守在这里,可是,事情我和护士们做,你看着就好,这是医嘱!”简洁愣了一下,轻声:“嗯”了一声。
林祈泽用左手拍拍床栏杆,示意自己有话要说,简洁转头看向他,认真的听着。这么长时间的缄默,使本就受损的语言功能彻底退化,林祈泽的话,没有人能听得懂,虽然情急之下他发出的那几个简单的字,让简洁欣喜,可是,成句的大篇幅的说起来,已经含糊的一塌糊涂。简洁一头雾水的样子,刺激到了林祈泽,他着急的又说一遍,再说一遍,额头青筋暴露,歪斜嘴角的流涎使他越发的狼狈,渐高的声音穿过屋子,在空荡荡的走廊回荡。
简洁放弃了想弄明白林祈泽要表达的意思,她温柔的去拉林祈泽的手,想安慰和转移他的注意力,却被林祈泽烦躁的甩开,简洁无奈的叹口气,刚想站起来,一个护士喘着粗气的跑进来,把一个新买的小白板递给刘姨,刘姨把旁边挂着的笔塞到林祈泽的手中,指着白板让他写字。林祈泽试着写了一个很大的字,尽管笔画错位,但简洁还是看出来了,简洁轻声念道:“洁?”林祈泽的眼中有了笑意,他接着歪歪斜斜地写着,简洁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实在看不出就摇摇头,让刘姨擦掉,林祈泽再重写。
本来就是左手,再加上最近的循环差些,林祈泽的左手僵硬的很,每写一笔都很费力,但是他还是努力的写着,他想让简洁知道他要表述的意思,虽然累着,可是听着简洁念出他的字,还是值得的。
折腾了近半个小时,简洁总算彻底搞清楚林祈泽写的全部内容。“洁,听话,我已经这样了,可不能再搭上个你。你跟了我半辈子,也没过上舒心的生活,你的病都是为我累出来的,你要好好的,还有好日子在等着你呢。我是个混蛋,不知道珍惜你,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洁,我一定不会再伤害你的。我是爱着你的,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是我今生唯一的爱。”
简洁停住,眼神复杂地看着林祈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是明知反抗无用,妥协为上吗?这十几年来,简洁曾一度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了解林祈泽的人,可是,从林祈泽喊出那些话后,简洁突然觉得,这十几年来,自己其实一直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不了解他真正的内心,不明白他的所想,只是徒劳的恨着,忍着,从没有走近过他,从没有认真的正视过他。
双重性格的林祈泽,带给简洁的只有混乱,只有不确定,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哪副面孔是真实的;她看不清他眼睛深处的那潭深渊。
简洁的反应在林祈泽的意料之内,他长叹一口气,这个女人的大半辈子都毁在自己的手里了,让她相信自己是爱着她的,很难!让她彻底地放松对自己的戒备,也很难!自己欠她太多,注定这一生是还不了,只能期望她的真命天子出现,让她的后半生没有遗憾。他招招手,示意刘姨把床放平,然后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简洁怅然一笑,看向窗外,那里景色正好,阳光炫目,却是与己无关。命运似乎跟自己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让自己在体无完肤地准备死磕到底时,突然的失去对手,任积聚的一腔怨气,无处宣泄;任不甘和失落胀满心扉,使简洁快要爆掉。
简洁站起身出了病房门,空寂的走廊里,只有她缓慢的呼吸声。她向着水房走去,她需要冰冷来刺激她沸腾的神经。用冷水洗过脸后,她对着镜子中的那个乌黑着眼圈,一脸憔悴的女人,抱歉地笑笑,颜由心生,那个美丽温和,风轻云淡的女子,早被内心的怨恨夺取了平静。放与不放,全在一念之间,一步天堂,一步地狱,执念是根!
简洁下意识地摸摸胸口,那里闷堵着,那小小的一拳之地,承载了太多,它已不胜重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病房门前,开门的瞬间简洁慢慢的瘫软了下去......朦胧中,简洁听见刘姨的尖叫声,杂乱的脚步声......脑袋木木的,嘴唇麻麻的,整个身子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了质感,一种叫生命的东西似乎正在悄悄的离去,恐怖感顿时袭来,简洁好想睁开眼睛,她好想大喊,她有话要说,是对林祈泽说的......
简洁被七手八脚的抬上林祈泽旁边的病床,这时候,时间就是生命。吸氧输液,心电监护,抽血查心肌酶,一阵忙碌过后,随着氧气的输入,液体的补给,简洁渐渐的有了力气,能分明地感觉出血脉流动的殷实,氧气富足的轻快,她似乎从天上重回人间。急忙的睁开眼睛,慌忙的在视线内找寻,找寻她刚才人神分离那一刻最想看见的人,她要把刚才一直萦绕在心底的那句话,亲口告诉他。
只一偏头就看见了旁边床上林祈泽焦急的双眸,简洁心里一缓,轻声说:“又看见你,真好!”林祈泽一下子哭出声来,简洁用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她担心他的心脏承受不来这样的悲喜,她温柔的看着林祈泽轻声说道:“谢谢上天还能让我亲口对你说,林祈泽感谢今生有你。祈泽,年轻的时候,我们都关注的是爱与不爱的问题,忽视了相伴,现在,我只在意看得见抓得住的东西!”说着从栏杆里伸出手去,林祈泽迟疑的也伸出手来,慢慢的握住简洁的手,两人笑着对望着,眼中都是泪。
简洁缓解些,就应该转去别的房间,这样对她和林祈泽都好,可是简洁却坚决的反对,无奈,只好还在林祈泽的房间一同接受治疗。几天下来,也许是好心情的缘故,简洁基本恢复了健康,林祈泽的病情也平稳不少,简洁输完液后,就离床去陪林祈泽说话,林祈泽写字的速度虽然还是很慢,可是字的笔画却清晰了,这样简洁弄懂他意思的速度就越来越快,一个写,一个说,倒也交流的很顺畅。
林祈泽反复的问简洁,那天她醒来对他说的那句话,是真的还是只是在安慰他,简洁笑着回答了无数次,林祈泽还是半信半疑,简洁就趴在他身边,小声地说:“你要是再不信,我就把所有同康的员工都叫到这个房间,再大声的说一遍,怎么样?”林祈泽笑着摇头,他慢慢的写到:“我只要你说给我一个人听。”简洁就贴近他的耳边轻声说:“感谢今生有你!林祈泽!感谢你在我最落寞的时候,安静的陪伴;感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挺身而出;感谢你在我最危险的时候,奋不顾身的相救;感谢你救了我的父亲,感谢你细致入微的照顾,使他康复如初,使我还能尽孝身旁!”林祈泽静静地听着,眼中又泪光盈盈,自己所做的一切,简洁都深深的记着,她的心中一直都有自己的位置,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简洁给予自己的,远比自己给予她的多得多!
放下使简洁的心通透澄澈,似乎可以感受到八面的来风,胸口不再郁结,整个人轻松自在,她要好好珍惜和林祈泽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过去十几年间没有说的话,做的事,都陪着林祈泽做一遍。她不想去问他怎么和吴泓骅有的交集;她也不想知道他俩最后的通话,到底说的什么;她也不再在意林祈泽那天咆哮的话,是否真是他的心中所想。总之,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当站在生命的终点回望来路时,所有的纠葛痴缠,竟都虚空的好像一阵烟。只想抓住,只想珍惜,别的就让它随风吧!
日子这种东西,当它满是风雨的时候,它缓慢的像蜗牛的黏涎;可是,当它艳阳高照的时候,它就快得像风。春末夏初的时候,林祈泽死了,是在一个晚上,睡过去后就再没有醒来,他的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嘴角也不再歪斜,他的笑容定格在那平静的脸上,纯粹的像个孩子。
简洁没有哭,她知道他彻底的解脱了,不论他的心还是他的身。以林祈泽那么大面积的心梗,和脑干的梗塞,他能存活那么长时间,已经是个奇迹了,简洁明白他是心愿没了,而今,他没有任何的遗憾了,他今生所求的,他的女人都给了他,他终于可以放心的离去了。人最害怕的不是结束,而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他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