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和尚!你那根木杖是什么做的?”何娇娇淡淡的开口,装作不经意地闲聊。
三戒停了打坐,伸手抚过放在身边的木杖“这是老和尚师父给的,说是什么铁树的树干,师傅当时还对我说,三戒啊…现在你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浊世之间,等到这木杖发了芽,开了花,你就知道你为什么来到这世间了!…你…就能找到你自己啦…”
“嘁!莫名其妙!有什么了不起的,故弄玄虚!拿来,给本仙子瞧瞧!”何娇娇自树上翩然落下,足尖在花草之间轻点,好似夜空中一朵盛开的火焰之花,飘然落在火堆旁。
和尚有些犹豫的递木杖过去,少女素手握住木杖时,他却没有松手“阿弥陀佛!施主…哦!娇阳大仙这木杖很沉…”
“铁树而已,能有多沉,你这蠢和尚莫不是小气,哼!本仙子用剑的,还会贪图你这根破木头?”何娇娇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和尚舍不得这木杖。
“哦…那好。”和尚松了手,少女挺立的身体陡然被带的一个趔趄,向前扑去,直到和尚刚刚松开的手再次抓住木杖,少女才站得稳了。
“呼!什么破木头?怎么这么沉?这得多重啊?你…你个蠢和尚,你故意看本仙子笑话是吧?”少女有些气恼,伸手拔出清风剑,指着和尚。
“阿弥陀佛!娇阳大仙施主,贫僧说了这木杖很沉的…”和尚有些无奈,轻轻把木杖放在地上。
少女这几天与和尚相处,当然知道他不是有意的,却还是气恼。总觉得自己丢了颜面,但终究是没有和他真的生气。
“哼!谅你也不敢!”少女悻悻地收了剑,飞身跃回树上,坐在树干上。一阵沉默过后,少女轻轻地开口“蠢和尚!那不是铁树,虽然只是一握,但我知道,铁树是冰冷的,你这木杖却有一股温和的暖流。而且,铁树绝对没有这么重,这木杖都有一千斤了,不是铁树的…”少女说到这里稍一停顿,岔开话题,指着远处的湖面“那烂木里是什么,你看到了么?”
此时正是午夜子时,月光洒向大地,光和影有些错乱。清风徐来,蝉鸣啾啾,夜蛙在叫。和尚坐在那里,扫了一眼,首先看到的是对岸的芦苇在这夜色里泛着盈盈白光,湖水在沟壑处坠落。目光收回,湖面上的烂木漂在苍白的荷花下,那烂木放射着星星点点的银色光华。黄昏时看见的草丛中野兽粪便所在的位置,同样有光华绽放。
眉头皱起,脑海中有些什么闪过,但抓不住,慢慢变淡。
好似诵经般的声音响起“此处名为天涯,午时,阳光下,湖里的霓虹虫随水流跌落为瀑布。水落化雾,霓虹苏醒,沐风而起,夺骄阳万丈光芒而生,逐烈日于九天之上。仅仅几个呼吸之间,在最璀璨的时候死亡,他们的生命是短暂的,是绚烂的,也是永恒的。但有谁知道,他并不是纯粹的生物,他们乘风扶摇之前是一枚枚种子,霓虹虫种子!那些银色的光华便是霓虹虫的种子!”
和尚语速缓慢,低沉。隔了半晌,声音继续响起“霓虹虫种子于这午夜子时,吸收月之精华,诞生于最最污浊之处,粪便、烂泥、腐木、尸体凡此种种。最璀璨的生命,诞生于最污浊的地方…”
一个时辰后,银色的光华消失。
“很美么?”少女呓语低喃。
“很美!”回答的话语低沉而坚定。
“明天看看再走,好么?”第一次征求和尚的意见。
“好!”就一个字,说得很重。
天是不遂人愿的,第二日乌云遮天蔽日,暴雨将至。中午时分阴云没有散开,雨也未落下。霓虹虫,那些太阳的追逐者没有出现。和尚说太阳不出来,虫儿就会一直雌伏下去,进入种子似的休眠期。
时间上不好再等一天,乌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散去。两人只好熄灭了篝火,继续启程。
沟梆屯远远在望,杨树依旧舒展在空中。和尚带着少女不知不觉间来到此处,远远望着那老杨树,和尚的心中萦绕着家的思念和迷茫。
路已经不远,没有听到孩子们的打闹,村子有些安静,可能是因为大雨将至,孩子都被圈在家里。
二人缓步上坡,在杨树下的石板前停住。
杨树的叶子半枯半绿,粗粗的树干中间有个大洞,还残留着焦痕。因为阴天的关系,风有些湿冷,吹过杨树和石板。几片枯黄的树叶脱离枝丫,落在石板上,石板已经粉碎,粉尘卷着落叶随风飞舞在半空,向着村中飘去,翻卷坠落。
枯叶坠落在一片暗红色的泥土上,暗红色来自于一个孩子的口中,孩子趴在地上,显然已经死了,脸蛋不再红润,鼻涕已经干在唇上。
枯叶又被吹起,上面沾染了红色的泥土,起起伏伏的飘入一户人家。在三戒的记忆里,那是名叫翠花的女娃家,院子的篱笆向外倒塌。房子本是门窗的墙面已经塌了,石块压在漆黑的门板上。院中的一棵果树上挂着一具尸体,一具孩子的尸体,双腿在树上荡着,手臂已经没有了。三戒记得,那就是打闹时跌破了嘴唇的翠花,眼泪混着鼻涕的小脸还印在心里,如今她却已经死了。树下,脸有横肉的妇人尸体倒在地上,是孩子的母亲。尸体于腰间断裂,下身还在倾倒的门板边,与果树下的上半身之间,肠子拖成一条线。腐烂的尸体,猩红的血铺在下面,渗进土里,发黑发亮。
残垣断壁处处,更远的一户人家,坍塌的房屋废墟中,一只手伸出来,伸向空中。门口的一根木桩还拴着一条死狗,死狗没了身体,脖子以下不知去了哪里,舌头伸得老长,瞪着眼睛。
死狗的眼睛盯着村中的一方巨坑,那原本是一处石井,巨坑里躺着十数具尸体,男、女、老、幼互相缠绕,已然焦黑。
坑边,插着一只铜烟袋锅子,如枪,指天。如碑,哭诉。
修罗地狱,恐怖屠场,不过如此。
少女捂着嘴,眼中泪花翻涌,手扶着杨树才不至于倒下。看着满村的尸体,剑斩土匪的冷然高傲不知去了哪里。
“怎么…会这样…?是谁做的?”少女的声音苦涩沙哑,虽然与这个村子从没有交集,却不影响少女内心生出强烈的同情怜悯以及颤栗惊怖。
和尚面色悲苦“阿弥陀佛!师父说,佛法能普度众生,我问,佛法在哪里。师父说,佛法在经文里,在人心里,只等你我僧众去唤醒。”和尚停下,抓起石板的碎粒“可众生却先我而去…徒呼奈何!”碎粒变成石粉,洒落指间。
少女看着和尚的背影走进一处废墟,掀开倒塌的墙壁,搬走断木横梁徒手清理着所能看到的一切。
直到发现了什么,那是尸体,轻柔抱出,来到村中,放在那个焦黑的巨坑里。
一处处房舍被翻开,偶尔一两具尸体被找到,焦黑的巨坑几近填满。
清理到最后,几近填满的大坑还是没有被填满。三戒没有用随处可见的锄头和铁铲,赤着一双手,挖土掩埋,他需要一些别的疼痛抵消心中那莫名的哀伤。
高高的土堆上面插着那只铜烟杆,和尚跪在坟前,没有念经。
雨,没有下,乌云被烈日撕开,投射在烟袋锅子上,刺得人眼睛微痛,痛的留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