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坠,向世界挥洒着余晖,村中几家的烟囱中飘起的炊烟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犹如黄纸的色泽。
干农活的村民们扛着锄头三三两两地回来,远远的便看见村口杨树下站着个和尚。
每当有人经过,投来目光时,他都会合十双手深施一礼,拦下那人问些关于村子的问题。
问过的,和尚不会再问,却也会一样的合着双手行礼,算作招呼。
天真正黑下来之前,和尚喝着那一脸横肉的妇人给的热水,吃了个馍馍。饭后,盘腿坐在那老杨树下,面向西方开始打坐。
有那好心的村民请了和尚去家中休息,他却都只是谢过,看架势真的准备在这树下坐一夜。
春日的时节,夜还是有些凉的,和尚只是穿着麻衣,显得单薄的身体,于树下感受着,思考着。微风吹过,树影摇曳。
村子不大,其实第一天的晚上,小和尚已经给所有村民行过礼,说过话了,最终都没有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之后的五天里,没有找到答案的和尚就那样在老杨树下坐着,一动不动。
有那热心的村民们劝过和尚去村中某家休息,却都拒绝了。后来,也许是村民把他当成了世外高人,世外高人都有些古怪的行为的,这么一想,大家便释然,甚至对他产生了些许的敬畏。
毕竟,一直坐了五天未动,真的很厉害。
杨树,抽旱烟的老者,玩耍的孩童,年轻的和尚,直到第七天中午才被大雨打破了这和谐的山村画卷。
杨树在风雨中飘摇,老者一早便因为阴沉的天空没有出门,孩子们的玩耍从来不管阴天这种小状况,只是在大雨忽至时才一窝蜂地散了。
雨水砸乱了树叶,洗刷着石板,打折了花径。
雨中,和尚拾起木杖,站直了身子,就那样施施然,没有告别的走了。因为这场大雨,走的却不突兀。
和尚离开的时候,抽旱烟的老者与孩子们躲在家中的窗口里望着他,直到走远。
“爷爷,和尚哥哥找不到家了吗?”名叫狗二哥的孩子拉着老者的衣角。
老者轻轻的抽一口手中的烟袋,半天没有吐出。顺手摸摸孩子的头,话语随着青烟飘荡在屋子里“可能…是小时候啊…被哪个人贩子拐走了,这长大了…凭记忆找老家,天地…这么大,这哪里是好找的…哎…苦命的人儿啊…”
四月,初五,忌出行访友。
闪电在乌云间撕裂成了伤疤,嘶吼的狂风裹挟着暴雨落下,沉闷已久的世界终于在这日的中午迎来了天河坠落。
风雨雷电之中,天在塌陷,地在颤栗,远去的身影时而隐没在暴雨倾盆,时而浮现于骤然照亮了天地的雷电之中。
雨让湖水上涨,狂风又吹起波澜,烂木多了几节,莲花更显苍白,刻着字的石碑也在瑟瑟发抖。
当再次身处于灰白色的芦苇荡中,湖水已经没过脚踝。
木杖随意的插在水中,浸了雨水的麻衣塌在身上,贴着身体,却还是硬的。仪式般的抚平衣角,自然而然的盘坐在水里。
身如芦苇,心是空的。
轰!
阴云暴雨中骤然亮了一瞬,僧人缓缓抬起脸,干涩的唇张开了,迎着下落的雨。
远处上涨的河流冲开了岸边,稻田里新出的禾苗被雨水打弯,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雨就这样来临。
暴雨肆虐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分,当所有身处这场暴雨中的生命都以为雨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
雷声掠过夜空,雨随着最后那声闷雷,就这样突兀的停了。虽然停了雨,但这场暴雨已经把能摧毁的都毁了。
风逝,雨停,雷歇,大地已成一片泽国,湖水开在天沟似的的悬崖一侧的口子被冲大了一块,瀑布更急了。一片片芦苇倾倒,打落的苍白的莲花瓣在水面沉浮。
哗啦!
和尚自泥潭中站起,拔起插在水中的木杖,秃头上水渍已干,身上的泥水顺着麻衣落下,点点滴滴。
抬起脚,向着远方,水中,没有脚印。
不停的走,雨虽然停了,之后的几天却还是阴着。
麻衣干了,草鞋丢了,木杖还在,一直提在手中。僧人走得很快,从那场暴雨便一直没有停过,方向是随性的,不知去处。
这天,云散了,太阳挤出来,撒了些光和热。顺着林间透下来的阳光,走出一处山坳,路边立着几块大石,该是从山披上滚下的,压坏了两颗小树。
“嗨呀!此路是我开,此树…真他娘的晦气!哪里来的贼秃,可有钱货买路?”路边大石后面蹦出个大个子,穿着布衣,挽起裤腿和衣袖,赤着脚。生了一幅标准的土匪相,粗壮有力,络腮胡子打着卷,眼睛却是小的,此刻手中正舞着一把劈柴的平头砍刀。
一蹦出来便挥舞柴刀,颇有气势的念出好似戏文里学的开场白,但抽空看见这走来的肥羊是个破落和尚,满身的泥水干后留下的土渍,壮汉那一腔的热血立刻凉了。一手放下柴刀撑着地,一手叉腰,后面的话懒散的很,问的也不大用心。
小和尚那平凡的眉眼间略显茫然,停下脚步,站的挺直些,抖擞泥块斑斑的麻衣。努力回忆着寺里那老和尚师父讲经时的动作语气,依葫芦画瓢般左手立在胸前对这壮汉低头施礼。再抬头时已然略显庄严宝相,语速缓慢,每句话尾音稍长。不知怎的,这些佛门诸态他做的也是标准,却总给人感觉只得其形,未得其髓,如何都让人感觉有些似那江湖骗子。
“施主!正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今日你我相会于此,说明你与佛门有缘,您若从此为善,必然功德…”
“呸!死贼秃,怎凭得如此呱噪,看你这破落相,佛祖怎不救你…装你娘的高僧,快滚,快滚,真他娘的晦气…”
不待和尚说完,壮汉擎起柴刀,厌烦的用刀背横着挥出,好似赶苍蝇一样推开和尚。
小和尚见言语无用,亦不执着,提着木杖,顺势便要错身远去。
唰!
却不想错身之际,柴刀再次拦在僧人的身前,“你这贼秃,哼,这身破衣烂衫的,手脸怎的如此干净?莫不是钱货藏在身上怕俺看到,故意穿的如此破烂?必是蒙骗本大爷,快拿出财物,不然…”
“这…施主,贫僧真的没有什么钱财,而且佛门戒律中有妄言一戒,没有就是没有的!”和尚言语诚恳,不似作伪。
“啊~呔!少废话,敬酒不吃吃罚酒,快脱了衣物让本大爷验看验看!”壮汉转身绕到和尚身前,柴刀头顶在和尚胸口,稍一用力,已然推的和尚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和尚狼狈的坐倒,还欲搜肠刮肚找几个佛理感化壮汉,却见到壮汉小眼略睁举起柴刀欲劈的架势,便立刻闭了嘴,麻利的脱起衣物,嘴中却嘟囔些什么,听不清楚。
就像和尚说的,贫僧确实是贫僧,贫穷的很,衣服脱的很快,因为那身麻衣下是光的。
“滚!!!”
怒气勃发的壮汉在光溜溜的和尚胸口踹了一脚,和尚本就是坐在地上,被这一脚踹的翻滚两圈才止住,手中抱的麻衣散落开去。
和尚狼狈的的起身,拾起麻衣套在身上,又捡起不远处那根木杖,“阿弥陀佛,贫僧这就滚,施主息怒。您此时放下屠刀,饶过贫僧,真可谓胜造浮屠,立地成佛。祝您善人有善报,早登极乐,入我佛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