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小路,村口杨树五里处。
温暖的阳光,让世间万物都明亮的有些耀眼。放眼所及,四周的花花草草也显得不那么真实,好似连那压在嫩草叶上的牛粪都神圣了些。
和尚安静的行走在路上,一身灰布麻衣,左手拄着根木杖,草鞋是新编的。
很普通的眉目,一如他身上的麻衣与木杖,普通的就好似脚下的草,不远处河畔灰褐色的石子。
沿河而走,木杖随手拨弄着路边的野草,驱赶那草下可能存在的蝼蚁,使之不至于丧生在脚下。
时日近午,和尚停下脚步,奔流的河水在他脚前汇聚成一片湖泊。
沿着湖畔信步缓行,这里生长着许多芦苇,芦苇并非是绿色,而是通体都泛着灰白的色泽。
放眼望去,那飘了一节烂木的湖水还生着一些同样灰白色的莲花,莲花下的水是清澈的,也能见到水中偶有上浮的鱼儿嬉戏。
微风吹过,白色的芦苇偏了偏头,似乎在倾听什么。风儿拂过水面,摇动白色的莲花,翩然起舞。
如果从天上向下看,湖面是圆形的,和尚所立的湖畔对岸临着一条沟壑,沟壑深不知几许,即长且宽,延伸向远方视野的尽头。
临着沟壑的一边,本来应该是圆月似的湖面,如被神明用刀斧劈去了一块。湖水自那处缺口坠落进沟壑,直泻而下。
湖水飞落形成的瀑布在深沟之间散成云雾,彩虹如桥,连着两边。水雾之下,深不见底。
沟壑与湖畔想接的地方立着一块石碑,年深日久,已经有些残缺。石碑失了一角,碑面经风雨拍打,迎日月照耀,纵横纹理深深,只隐约可见二字,却不似今文。
极目望去,沟壑中水雾升腾相隔,对岸隐约可见。
午时的阳光洒入深沟,云雾间忽而飞起无数形似水滴的透明虫儿。
尖尖的头,圆圆的肚,无眼耳,无手足,仅有一双大过身体好多的翅膀,伸展,扑扇。
虫儿御风而起,飞向空中的烈日,莹莹如水,似蝶舞翩翩。
第一次飞翔,开始有些磕磕绊绊,它们拼命地扇着翅膀,竭尽全力。
起初飞离水雾时,身体尚是透明的,仅能凭着日头洒下的光芒映出些许轮廓。待飞至半空,那透明的身体好似吸收了太阳的余晖,竟然慢慢的显出七彩斑斓的霞光来。
霎时,这方天地之间,只见霞光舞动攀升,与烈日交相辉映,在这光影的海洋中,万物皆已失色。
“啪!”
就在一只只虫儿最璀璨的时候,七彩的霞光在空中爆散,燃烧。
后面的虫儿对空中爆开的光芒毫无所觉,依旧前赴后继的只为离太阳更近些。
然后…爆散,燃烧,和光同尘。
似烟花一样短暂的生命,在最璀璨的时刻轰然停止,刹那芳华,那样凄美。
和尚蹙起眉头。
“为什么?”突兀的话语响起在他的口中。
“不知道!”自问自答。
“呵…”失笑声中,和尚席地而坐,眉头微蹙,横木杖于膝上,双手合十,就这样默念起了经文。
在烈日下,霞光中,经文里,虫儿随风化尘,好似从未出现在这世上,只留下和尚阵阵念经声,飘荡在世间,向天沟中坠落。
于是灰白的芦苇与莲花,湖中的烂木头,天沟中的水雾,秃头上的戒疤,呢喃的经文,飘散的尘埃,组成了一副有些特别的画面,那画面在这春日中散发着腐朽。
路在脚下,一步一步继续。
离湖而去,直到村头的杨树映入眼帘,和尚那眉头才舒展开来。
村子不大,十来户人家错落掩映,一眼便能望到头。几家烟囱里冒着烟,鸡鸣阵阵,犬吠声声。
在这鸡犬相闻之间偶有一家传出瓦罐倾倒声,紧接着便会蹦出三五个小孩,疯似的从其中跑出来,大呼小叫着追逐打闹。
坐在这家门边纳凉的老人循声见自家坏了东西,顺手从门边抄起拐杖气急败坏的挥舞几下,可孩子们早都跑的远了。老人擒着拐杖指向那几个捣蛋鬼笑骂几句,只能权作发泄。
孩子们跑进这家,奔出哪家,偶尔鸡飞狗跳的,尽情演绎着无忧无虑的童年。
村口那杨树有些年头了,树下有块不高的石板,石板上坐着位老者,后背靠在树上,微仰着头。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在老者的脸上,摩挲的锃亮的铜烟袋锅子里燃着旱烟,隔着好久才抽一口,神态安逸。
和尚驻足在村外,望向村子,回忆萦绕在脑海。
某一个瞬间,面上忽而显出决绝,提起木杖,缓慢而坚定的走到老者面前。
右手竖在胸前一礼,忐忑着开了口“阿弥陀佛,施主安好!”
老者脸上沟壑纵横,微眯那浑浊的双眼,疑惑的看着小和尚,轻咳一声,张口漏出微黄的几颗牙齿“小师傅,这是…”
和尚又是一礼“贫僧法号三戒…”
“呜哇,哇,哇…”和尚的话语被哭声打断,那是不远处的女娃儿摔倒了,下巴摔破了皮,哇哇的嚎哭声撕心裂肺。
一处篱笆院里做活的妇人听见女娃的哭喊,奔出门来看个究竟。妇人身板算是魁梧的,脸上也有些横肉,嘴里嚷着,“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又欺负俺翠花,皮痒了是不?”
孩子们瞥见了那妇人出来,慌忙是扭了头就向着村外跑。
“狗二哥!你看,那是个和尚不?在和你爷爷说话呢。”奔逃中,说话的是个脸蛋红扑扑留着鼻涕的孩子,大约三四岁。
这孩子也不管那叫狗二哥的半大男孩回应,直奔着老杨树跑去。其他孩子见了,便都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窝蜂地跟着跑向杨树下的村口,到是忘了那凶悍的妇人。
“小师傅,您说什么?”老者许是有些耳背,没听清和尚的话,更没听见女娃的哭闹。疑惑中,颤巍巍的服了杨树起身。
和尚咽了口唾沫,略提高些声调。“施主!贫僧法号三戒,请问老人家,这可是周家堡?”
“周家堡?没听过啊…这地方啊…因为那里…有处长不知几里…深不知几丈的天沟,所以呀…外人都叫这里沟梆屯哩。”老者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深沟的方向,大声回答着。
“沟梆屯?怎么会?那深沟和湖水,这村口的杨树,我都记得啊…就是这里!”僧人有些茫然,轻声说着,好似对老者,又好似对自己。
老人没听清,想让僧人大声些,还没开口,村里的那几个追闹的孩子已经跑过来,躲在他的后面好奇的看着。
“和尚哥哥,你找谁啊?”之前那个红脸蛋的孩子好奇地问道。叫狗二哥的孩子站在自家爷爷的身后拉了他一下,没拉住。
和尚自嘲的笑笑,对着一群孩子和老者大声说道“贫僧法号三戒,俗家姓周名富贵,我父周大有,十二年前我随师父上山出了家,您…真的不记得有这户人家么…”
话音逐渐低落,和尚见老者一脸的疑惑,心中的忐忑终于变成了失落。
“周家?小师父,咱这村子都是姓李的,没听过什么周家啊,十二年前也没谁家孩子上山出家的哩。”
领着女娃追过来的妇人,瞪了一眼老者身后叫狗二哥的孩子,接话道。
和尚对着妇人施了一礼,默默迈步近了村,想凭借着儿时的记忆找出自家,最终却无奈的停了下来。
回到杨树下,“施主,真的,真的没有一户周姓人家么?”
老人,和妇人皆是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