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川西路古桐街415号,齐军从未到过这里,这是个曲径小巷里的僻静之处,少了平时自己在外应酬的人声鼎沸,多了的却是一丝素淡。这是个古朴的中式建筑,白墙,琉璃瓦的屋顶,镂空的窗棂挂着铃铛,风一吹,铃铛鼓动,竟撞击到屋檐昨晚结挂的细小冰凌,冰凌掉下来,摔碎,啪啦啦地作响。
齐军在附近找了个停车位,因为停车位太窄,所以倒了好半天才倒进去,心想着自己应该是迟到了几分钟,所以赶快加快了脚步。他走到门口,心跳得不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粒速效救心丸含在嘴里。他素来是心脏不好的,他自己知道,所以兜里常备着这药,为的是在某一天这小小的药丸儿能够救自己一命。他停了停,稳了稳,站定,抬头看见南川西路古桐街415号的门牌,对,就是这里了。转而又看见门口有匾额,那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刻着“榴花深处”。
齐军走进大厅,看这里应该是一个茶楼,香炉里熏香冒出一缕一缕的袅袅白烟,别有一番韵致。他站定,看周围四下无人,就在茶楼里转了转,这里的各色花种,古本书籍,都让齐军觉得自己身处另一个世界,仿佛自己刚才心脏难受并未得救,就这样去了,来到了这个另一个世界。他甚至在心里有一丝暗喜,自己素来是怕死的,可倘若这死亡来得这般寂静恬然,自己或许定不会留恋这个让他自责、孤寂、怀疑的世界。
“齐院长近来可好?”楼梯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和着细细的鞋跟与台阶的摩擦声,向着齐军袭来。
齐军定睛一看,竟被这女子脱离尘世的美震撼了。可是当他仔细端详了这个穿着素白色旗袍的女子之后,他确定,自己根本不认识她。
那女子身材纤细,丹唇含情,眉间若蹙,立领的素白色旗袍更衬托出她绝世倾城的气质。她脸上似笑非笑,高挺的鼻尖儿透着一股子傲气,她不像齐军素来见过的女子,要么因为他院长的身份卑躬屈膝,浑身媚态,要么就是像杨丽珍那样的冷漠决绝,或者是自己年轻时真正爱着的那唯一的自己又自私地将其抛弃的她。而她不同,她就像高屋建瓴这个成语里那自高处飘零而下的清泉,俯瞰着这个只有自己知道有多么不堪的自己。
“你好,请问我们认识吗?齐军问。
“不认识。”那女子说完就不再做声,转身去取来茶具,摆在齐军的面前。她坐定,接着说:“虽说不认识,可是你我却曾经有过那么一段的渊源,应该也算老友了。”
“哦?可能我人老了,记性也差了,我实在是记不起姑娘了,能不能提醒我一下?”齐军问。
“既然想不起来,就不用想起好了,我是你的老友的朋友,从他那久仰您的大名,所以特地请齐院长来到这里一起品茶,又怕您不来,所以才送了个匿名的字条去把您骗来了,既然来了,就好好地喝杯茶吧。”说罢,那女子到了一些热水到茶盅里,晃了几晃,将水倒在了地上。
“那既然这样,也好。只要不叨扰姑娘就好。”齐军这样说着,心放了下来,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快就离开这一个幽静之处,自己太累了,累得已经不再想爬回那个忙碌的世界。
那女子泡着茶,飘来淡淡的茶香,时断时续。这茶一共有四道,每一道皆有讲究。这第一道是满。端起茶杯,由鼻端移到嘴边,趁热闻香尝味。热的茶汤刺激齐军的两颊,使其生津,含在嘴里片刻,舌头微缩,边吸气,再边用舌尖打转,徐徐咽下,领略甘味,满嘴是茶。它内敛而又浩荡。这第二道是浓。肉桂尝滋味,水仙重香气。第二道的香气最足。用三种方法闻水仙的四种香气。冷闻干茶香,纯香,表里如一。热闻瓯盖香,清香,不生不熟。温闻叶底香,兰香,火候停匀。冷闻杯底香。这四种香绝妙地融合在一起,浓而不腻。它辛锐而又持久。这第三道是烈。水仙茶,三泡四泡是精华。拖长了浸泡时间,茶汤有点浓但又是细腻的。一入口,不停留入喉,就有一股直抵人心的气流往里冲,气韵便一拥而入,全在我的身体内。烈得彻底地将齐军的每根神经重新梳理一遍。它壮烈而又缠绵。这第四道是真。那女子刻意减少了浸泡时间,让茶汤有点淡。入口时,齐军把茶汤含在嘴里,用嚼的动作,让茶汤在嘴里翻滚,如此的亲密。淡淡的茶香、淡淡的火香是那样的真真切切,与齐军的每次呼吸联系在一起。茶汤虽淡还是很有嚼劲,这也许就是虽阅尽沧桑依然不服输的冲劲。它古老而又天真。
品茶的时间,好像一分一秒都在指尖和唇边流过,虽然看不到,但是却是可触及的,时间是有质感的。
“姑娘,你对茶很有研究吧。”齐军说。
“倒也没有,只是在我们佤族,种植大片大片的茶叶。在我们佤族,茶是祖先,是神灵,是生命和灵魂。你喝了茶水,就可以看到鬼魂。”那女子眼睛盯着齐军,看了一会儿,顿了顿,接着说:“对于我,茶是血、茶是命。与木鼓一样,是通灵的圣物。”
齐军并没觉得那女子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什么奇怪,反倒被她那清澈的眸子猛击了一下,心像被抓了一下似的,变成一块被拧干了水分的海绵。
“姑娘,你是怎么想到要开一家茶楼的?”齐军又问。
“可能是自己的性格比较适合干这个吧。就像我们不知道水仙茶从何得名,我也不知自己缘何爱上了茶。我们都是凡人,不免有大堆俗务要料理。但是,暂时放下功利执着,把心灵交给虚空,偶尔过一下神仙般生活,何止是存乎一念的事?”那女子说着,又端起茶盅,将那玉露琼浆一饮而尽。
她的话似乎正好切合了齐军的心中所想,原来这尘世间还存在着懂得自己的人,齐军想到这里,不禁感动,也附和着:“没有肉体的空明,就没有灵魂的充盈。”
就这样一个下午在这般的雅致的茶香和缓缓地对话中过去了。天色渐晚,那女子站起身来说:“齐院长,您该走了,我也要关门回家了。”
齐军似乎还没做好准备,又似对这空灵缥缈的‘另一个世界’有那么一丝留恋,他没有立刻起身,缓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回过头弯下腰,把自己坐过的地方弄弄平整,然后站起来对那个女子说:“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姑娘了,今天谢谢姑娘的款待,让我增长了许多见识,很谢谢。”说着,齐军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那是多年前他才有过的微笑,一别,竟已经年。
“不用客气。齐院长,你也提点了我很多,以后还请您多多过来支持生意。”那女子说着,步子已经陪齐军移到了门口。她看着齐军上了车,开走了很远。然后她拢了拢出门前搭在肩上的白色皮草披肩,转身回屋,风吹过的时候,她额头上滑落的碎散头发在风中飘散着,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她走进屋,开始收拾茶具,用水一遍遍地冲洗茶具。
过了一会,楼上下来了一个男孩儿,他看见这女子刷着茶具,茶盘,但当拿起一个茶盅的时候竟刷也没刷地把那个茶盅丢进了垃圾桶。
“红姐,你怎么把这么漂亮的茶盅扔了?你那么恋旧的人怎么舍得了?”
“漂亮也没用了,它脏了。这脏是刷不掉的脏。”那女子直直腰,看了一眼窗外,天空中纷飞的雪花点点的飘下,落在地上,并不能停留多久,就被大风随即风卷残云。
那女子接着说:“小勇,你今天晚上不回学校吗?我记着你跟我说晚上就回去来着?”
柯勇看了红姐一会儿,缓缓地说:“我就是突然有点担心你。还是那句话,不管做什么,都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所有危险的事,需要担责任的事都让我来,你永远都不能伤害自己,也不能伤心,答应我好吗?红姐。”
“我不值得你这样说。小勇,你不能对我有什么其他的感情,如果你再这样,没有办法,你就走吧。我想要做的事情,我会一个人完成,我不想害了你。”红姐背过身去,眼睛里闪烁了一丝泪花。
“不,红姐,我不走。你放心,我没有对你有什么其他的感情,我只是你的小勇,我想保护你。红姐,我求你,请别再说让我走这样的话,就让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到你不需要我为止,好不好?”
柯勇附身望着红姐,她是他这么多年唯一的亲人,是妈妈,是姐姐,也是他这一生唯一的爱人,只是他不敢再对红姐说爱,他宁愿这辈子都不再谈爱,只要她能给自己一个陪在她身边的机会。他曾经无数次给自己设想过他的生命,一个孤儿的生命将如何终结。最终他的答案是他陪着红姐慢慢变老,直到有一天红姐再也无法呼吸,心脏沉寂的停止跳动,脑海中的意识渐渐忘掉仇恨,他就可以牵着红姐的冰冷的手,一起去另一个世界,继续保护她。或者,还有另一个结局,那就是,他能够保护红姐,他为红姐失去了生命,之后红姐可以因为自己的死去而放下仇恨,从此好好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