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世界的规则,小孩儿是不明白的,然而小孩儿们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那个充满规则的成人世界,被裹挟着,动弹不得。
相信在学生时代里住过寄宿制学校的学生无不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是十分痛恨学校这个大牢笼的。那个与外界社会隔绝的地方,那个每天周围出现的都是相同面孔的人们的地方,那个充斥着刚印的试卷油墨味的地方,那个老师和学校领导才是绝对权威的地方,可能就是这些少男少女们全盛青春埋葬的地方。
然而整个世界还是照常运转,学校外的世界还是按照它的规则,有条不紊地运行着,丝毫不会为被圈禁在学校之中的少年少女们掉落哪怕一滴同情的泪。因为几乎人人都从那个年纪走过,走过的少年成了如今的大人,再让自己的下一代继续去经历那种煎熬,也许这也有一定的积极的意义,那就是学会忍耐束缚的传承。
季末和未曦的家也不例外。他们的爸爸齐军同样也是毕业于K中。这个穷苦家庭的孩子,恰巧赶上了一个重视知识的时代,并凭借着聪明的大脑,一步一步做到了A城的法院院长,这说起来真是个励志的故事。现在已经年逾半百的齐军,是个让人羡慕的角色,妻子是刑侦界最权威的专家,两个双胞胎儿子又高又帅,尤其是季末,更是让人不得不感叹齐院长的人生真的是开挂的人生啊。
可是这一路走来其中的艰辛,只有齐军明白。人人都只道当院长是个风光的事,但是那么多的身不由己是不为外人道的。这养成了齐军深沉寡言的性格,当然了,在官场上这样的性格是不能让人看出的,他虽然一脸正派,但是总是笑容可掬。他从来不去随便应付别人,不是因为他这人讲义气或者是讲信用,而是因为,这么多年的为官之道和经验教训让他懂得,随便应付的任何事,之后都会以更大的代价来偿还。
齐军这么多年始终不能摆脱一件事情给自己带来的阴影。那是十几年前的一桩轰动A城乃至H省的走私案,历时三年一举告破,整个A城欢欣鼓舞,齐军正是主审,他也因为审判得当而得到嘉奖。可是齐军知道,那个案子原本没有那么简单,那个被判死刑的年轻人也不过就是个替罪羊,他清晰地记得当时那个年轻人的家人一起跪倒在自己的面前哭诉说他是被利用的,是冤枉的。齐军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可是他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那些年里他急于摆脱清贫,又不安于寂寞,在走私利益集团的威逼利诱之下,终于没能抵抗自己的贪婪之心,最终用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平息了那场官司。据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那个去世的年轻人可以说是家破人亡,死的死,伤的伤,失踪的失踪,总之这件事成了齐军多年的梦魇,纠缠着他,让他每到面对利益诱惑的时候,都会扇自己一巴掌,以示警醒。
一个周五的下午,马上就要下班了,齐军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突然办公室响起了敲门声。
进门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小伙子,看着很年轻,帅气。可是还不等齐军问这个小伙子有何贵干,这个年轻人就把一个信封放在桌面上走了。齐军很讶异,连忙打开那个白色的信封,里面的信纸上只写着一句话:
“老友,周日请到南川西路古桐街415号一叙。”
然而信并未落款。
齐军赶紧去追那个陌生的青年人,可是,走廊里毫无踪影。
齐军茫然了,这个写信人究竟会是谁呢?那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男孩跟信的主人是什么关系?这个神秘的“老友”到底为什么要找自己?这一连串的疑问让齐军坐立不安。对,他是个好人,他要做个好人,这么多年来他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甚至说着说着自己都相信了。可是他又想,好人怎么会坐立不安呢?难道自己心里有鬼吗?哦,不,他不允许自己这样。他决定周日去会会这个“老友”。
此时已至深冬,整个冬天A城也没下过几次雪,这让许多盼望下雪的孩子们感到失望,大人们呢?他们是不会因为冬天没看到下雪而感到失望的,能牵动他们情绪的东西似乎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麻木了。他们少年的时候可能也一度喜欢追根究底,喜欢虚度光阴感受浪漫,喜欢愤青,喜欢向世界表明决心,然而,不知不觉,他们,老了。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一个人是要有多厉害才能护周围所有人周全,不负任何人。这样的人,也是很值得心疼的吧,谁来护他?这样的人,也会孤独的吧,谁会去陪陪他?这样的人,也有很多苦衷吧,可是他们向谁说呢?其实,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拥抱,需要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可是,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却连一个可以好好说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这个周末,杨丽珍作为刑侦专家被外派到云南勘察犯罪现场了。季末和未曦要准备下周的联考所以也不能回家。家里只剩下齐军一个人。周六齐军也是闲不下来的,先是上午陪省里领导钓鱼,中午又参加了一个法律界专家们举行的研讨会,齐军作了重要讲话,得到同行们的一致赞扬,晚宴一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结束。白天的热闹和晚上一个人的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齐军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瘫坐在沙发上,瞥见了自己夹在书里的那张字条,心里想着周日的会面,心里竟出现不可抑制的忐忑。他泡了一壶茶,却没喝一口,倒是抽了一包烟。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转眼间到了周日,齐军就要赴那个老友的约了,一开始齐军是疑惑,接着等待的过程不知何时那种疑惑竟然幻化成了一种期待,到了周日,反倒期待变成了坦然。齐军换好衣服,整理了一下衣领,用梳子梳了下他日渐稀少的头发,内心忽然生出一种悲凉,那是一种属于一个中年男人的悲凉。曾经的自己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就像自己的儿子季末一样,受人欢迎,青春阳光。可是现在的自己,就像一个经过了雨季在高大石墙底下压着的一块朽木,上面长满了青苔。镜子中的自己已经不像自己,里面的人陌生,冰冷,目光冷酷,或者这个未知的老友能够改变一些什么,如果能让自己回到过去,哪怕一盏茶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