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千多年前的中国和现在有多大的区别?
没人能说得清。
没有文字证据、所能佐证的典籍也早已散逸。仅存的几个零星的名字,用汉字语法最古怪的搭配拼成,根本无法看透他们背后的容貌、性格、故事。
当然还有一些传说,一些告诉我们至今在享用的文明种种缘起的传说。他们陷落在怪力乱神的历史段子中,夹杂着四千年来不同时代的传播者注入的主观成见,早已本非原貌。
四千多年的光阴对于一个文明来说固然足以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从山水流变和物种进化的视野来看,四千年不过弹指一瞬间。抛去衣食、礼仪、习俗等文明因素,四千多年前中华大地上的人们与我们并无二致,他们有双手双臂、有男女之别、有黄皮肤黑眼睛。只不过,他们的数量要比现在少很多。在对自然界一片未知的情境下,渺小与自卑成为每个人身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但毕竟,那时的人们已经比他们的祖先好了许多,已经开始享受前人为了改善人类的生活而发明的文明成果。
他们一千年前的先人们,还不得不住在天然的洞窟内、躲避虫蛇猛兽的食戮。
他们五百年的高祖们,已会自己用草木搭造巢穴,开始对虫蛇猛兽进行捕杀,但却在进食时被迫忍受那份腥涩。
他们三百年前的前辈们已经会取火,会一日三餐吃烧烤,但却十分蒙昧,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而近一百年来,他们至少在先知伏羲的指引下,知道了天、地、日、月、水、火、风、泽,知道用一根长树枝和两根短树枝来表示它们。
所谓文明,已然触手可及。
人的求知欲一旦激发,就不可阻挡,他们想知道更多。
比如,在食物获取上,原本人们只知道捡拾掉在地上的瓜果,后来知道主动去摘树上的瓜果,再后来知道了不仅瓜果可食,用利刃杀死禽兽,也可以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第一个手杀野兽并分而食之的人是伟大的,他告诉了同类:以前野兽吃我们,现在我们也可以吃野兽。自然界的一些规律,居然是可以在人的作用之下发生如此大的逆转的。
这种启蒙的意识很快被人们滥用。
在追杀禽兽的同时人们发现,人和人之间也是可以互相杀死,互相食用。也许是一次僧多粥少的争抢猎物,这个理论被付诸实践了。人类生活中于是又多了一项乐趣,文明又向前进了一步。
人类一定是先学会怎样杀人,再学会怎样不杀人的。他们发现,让一个人不杀人比让一个人杀人要难得多,而且往往不是一人之力所能完成的。为了让别人不杀人——或者诚实地说,为了让别人不杀自己,一些人组成了团体,形成了对个体杀人有效的控制。
更多的团体组成了,社会开始形成了某种秩序。然而问题在于,当所有的个体都融入或大或小的团体时,团体又成为了新的个体,无意义的杀戮依然没有停止,人们需要一个更高一层的协调机构。
一些在人群中出类拔萃的分子被推举了出来,坐在一起开会,并将这样的会议常态化。他们并没有制止杀戮,只是将无序的杀戮变为了有组织的战争。他们在开会中还发现了,在很多情况下其实并不需要用利刃、不需要用任何可以触碰到对象身体的工具,就可以杀死别人。他们发明了很多这样的方法,人类生活中又多了许多乐趣,文明又向前进了一步。
史学家称其为部落联盟会议。杀谁?不杀谁?让谁入会?把谁踢出去?这样的会议必然分歧不断。更何况,经过几次利益的分配和重组,进入部落联盟会议的人物都已成为一个或几个族群的代言人,他们的发言和表态也许关乎到成百上千万人的命运,因而就愈发难以妥协和让步。
当决策层陷入了无意义、无效率的争辩中时,其协调功能就失去了效应。此时,两类人便呼之欲出:一是在内部重塑权威的人;一是在外部挑战权威的人。
二
古老的黄河流域迎来的第一个强人时代。
当时的强人是,华夏族的轩辕、东夷族的神农和九黎族的蚩尤。
轩辕诞生于华夏族一个高贵却衰败的家庭,他因为祖先的荫庇享有部落及居民们对他的尊敬,但败落的父辈再也无法给予他与这份尊敬相称的尊严。当部落联盟会议已经沦于无意义的争吵中时,在决策者们无法触及的底层,饥饿、杀戮、猛兽袭击以及人们之间的互相猜忌,早已泛滥。更多的人忍气吞声,但轩辕不是这样,他疑惑:
那些声称为我们部族代言的人们,天天开会,天天争吵,有什么用?
没有人去注意这个小孩子的瞎说,他们已经习惯了瞎说。
所以轩辕在三十多岁还是个一无所就的凡人,他做着与同龄人相同的事情:打猎、制陶、结绳、伐木以及偷盗、斗殴、制造风流韵事。
而比他年齿稍长的东夷族神农已经在黄河下游小有名气,神农之名来自于他对于农耕种稼的娴熟,为无数赤贫之人避免了饥荒之灾,此外,他还拥有令人称赞的医术,在一次大瘟疫中成为了人们的救星,在那个杀人远远多于救人的时代,神农理所应当地被人们冠以神名,享受人们的膜拜,神农以其个人权威主掌东夷族的联盟会议是一件顺水推舟的事情。东夷人以火为德,他还被尊位炎帝。他几乎是被狂热的人们抬着进了会议大帐,各族的代表们恨不得用唾液为他擦拭草垫招待他落座。会议室中的元老们急切地盼望借助神农的威望去挽回他们早已失落的信任感。
而神农的野心也远远不满足耕稼和治病,做一辈子农场主或草泽医生,他自负地认为,医生善于对症下药、妙手回春,既然能医人,也能医国,医人只能治少数人,医国则能拯救全人类。
如果真这么简单,也就好了。
东夷人的迅速扩张引起了华夏族各部落的警觉,两族交界处的模糊地带变得异常敏感,龃龉不断,这是炎帝所希望看到的现象,他认为向黄河中游扩张的时机已经成熟。很快,东夷族就与华夏族在阪泉展开了一场生死激战。神农炎帝为这一战投入了很大的鼓舞和煽动的精力,他一再向族民强调,这是有史以来一个族群如此团结如此凝聚地为了一个庄严而光荣的信仰而行动,乃至不惜牺牲性命。他的演讲感动了士卒,却并没有打动敌人。东夷前线与敌军一触即溃,幸存的士卒扔掉兵器捡起锄头,以安分良民的面貌迎接华夏族大军的进驻,东夷各部的首领酋长们被邀请去西方喝茶论国是,从此就再也没有返回故土。指挥华夏族大军的年轻将军轩辕由此一战成名,人们早已忘记他初掌牛耳时对他的质疑和嘲讽,高呼他的尊号,将麒麟帝冠为他加冕。
轩辕谦虚地说,自己的尊位是黄帝,黄以土德,炎帝以火德,土能克火,乃是天意,非他自己的功劳。
人们不肯,执意吹捧他。他又推辞,说风后主政有方,力牧勇冠三军,常先通络诸侯,大鸿抚境安民,胜利是这四大长老的荣耀。
人们不肯,执意吹捧他。他又推辞,说神农氏重樯稼而轻战备,我华夏族齐耕织而修文武,这是民众之功。
人们充满了幸福感,有人说,是天赐这样的神明之君为我们做主,我们赶上了最好的时代。
黄河流域迎来了炎黄共治的时代。炎帝尊位依然被保留,但他本人则音信全无,官方的说法是,因为身体原因不适宜在公众场合露面。黄帝则在极短的时间内组建了新的联盟会议,由于会议地点设在黄帝一手搭建的轩辕台,因此又叫轩辕之议。
轩辕之议让华夏和东夷两大族群的几百个大小部落的首领坐在了一起,黄帝倡议他们踊跃发言,但每次都是自己做总结陈词。首领们发言的内容随着每次会议的结束而被忘却,黄帝的总结却被一个叫仓颉的文化人用文字记录下来,逐渐形成了这个会议室内大家需要遵守的规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什么时候说、什么该重点说、什么该背后说、什么该用不说的方式说,等等。
这是黄帝所欣赏的成果。
这期间还发生过一场大型的战争。九黎族首领蚩尤打着为炎帝复仇的名义兴兵——他以为炎帝死了——点燃由南至北的战火。蚩尤是一个勇敢到令人不屑、聪明到令人可怜的黑帮教父,他在军事上有着非凡的天赋,在战场上有着偶像般的风采,他那沾染着敌人鲜血的长发与坠满猛兽骷髅的烈烈战旗常常在沙场上飘舞,成为醒目并令人振奋的战斗图腾,他那99个拥有特异功能的兄弟的传说也让人们不寒而栗。许多人都认为蚩尤是天生的战争艺术家,但熟悉他的人知道,他耐不住轩辕的沉稳。
果如其然,这场仗一拖就是十年。
这期间,轩辕及其领导的子民也曾陷于极其危急的处境,以至于轩辕台上嘘声一片,会场之外哭声震天。然而实力终究此消彼长,轩辕的士兵在单体战斗力明显逊于九黎悍卒的前提下,经过周密而严格的训练,强化了团队的配合和战场上的灵活性。轩辕在指挥中使用了音域辽阔的鼓,从而使得士卒在两军相接时不再是一团混乱,而让每一个作战的士兵都能在嘈杂的战场上清楚地接收到指挥者的号令。他命大将应龙组建了以熊、罴、狼、豹、貙、虎等猛兽命名的六支生力军,在涿鹿之野伏击了蚩尤军团。当蚩尤及其将领在人群中喊破喉咙也不能统一号令时,炎黄战士已经熟练地将听到的鼓点声翻译成指挥者的行军口令,从而以整击乱,以弱胜强。
涿鹿一战,死者不计其数,尸骨堆积成山,方圆百里内三年草木不生,腥味刺鼻,行人绕道而走,污浊的血液甚至在松软的土地上重新为黄河冲刷出了一条支流。蚩尤兵败身死,名震一时的蚩尤军团溃散,轩辕再缔和平。玉宇澄清,中原欢歌。
轩辕台之议中再也没有人因任何事情而争吵了,轩辕黄帝让史官仓颉记下来,说,这叫做和睦。
三
十年后的仓颉已经由当年联盟会议的记录员升格为轩辕家族的御用教师,此前他曾为轩辕的两个儿子玄嚣和昌意教课。现在,他负责轩辕家族的第三代、昌意之子高阳的日常功课。
在功课中,轩辕黄帝对于整个民族的伟大功绩无疑是教学的必备内容。仓颉的任务是必须用最平实又最有说服力的语言教育高阳,告诉他,他的祖父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这将是一个系统的道德教育,教育者们相信榜样的力量将为孩子幼小的心灵浇注令人振奋的力量。
比如,轩辕早年丧父丧母,寄人篱下不忘勤学,这是忆苦思甜教育;比如轩辕只身闯入联盟会议,拍桌子瞪眼睛与各族长老展开激辩,这是勇敢者的教育;比如轩辕大破炎帝却不穷追,主动让尊位于他,这是人格与情操的教育;比如轩辕三战三捷力克蚩尤,变乱为治德被四海,这是大智大勇的教育。至于制衣冠、造舟车、创医学等,虽然仓颉也怀疑其是否与轩辕黄帝本人有明确的关联性,但也毫不犹豫地讲授出去。他相信这些对高阳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连祖父的人格与功绩都不产生敬意,那又能以何立于世呢?
高阳此时只有十岁,天资聪颖,却性格沉默不爱说话。他对仓颉的课程学得很快,以至于厌倦得也很快。
高阳此时正值最适合学习的年龄。与他相比,他的父亲昌意和伯父玄嚣就没那么幸运了,当年中原与蚩尤鏖战十年,轩辕在风后的建议下为保存子嗣,将两子外放到五服以外避难。两人因此错过了最佳学习年龄,以至于回到中原目不识丁、不知礼节,因此在仓颉的教诲下抓紧补课,并在十年后的今天均小有成就。而此时仓颉年岁已大,记忆力也远不如前,再加上高阳思维敏捷、反应超群,屡有刁钻问题,仓颉未免力有不逮,只好给自己准备些“教案”。
仓颉的教案上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线条,看起来好似鸟兽的脚印,线条简单舒散,但却有规有矩。上古之际,华夏之地的人们已经逐渐摆脱结绳记事和契刻记事的粗糙手段,开始采取一些图案来指代生活中的事物,但毕竟是自发约定,没有章法,离开一个小圈子就没有人认得了。仓颉这个小老头有这样的脑力和耐心去研究这些图案,并总结归纳了一套供官方使用的标准文字“鸟迹文”。正赶上轩辕黄帝重整河山,宣化宇内之际,这套文字被高层领导所重视,批示由仓颉领班组建一批精干吏员推广这些官方文字,为更好地展开会议的宣传工作、传播轩辕黄帝的讲话精神服务。仓颉很激动,将这看做是自己人生出彩的机会,因此格外勤勉,年届七十了还日以继夜地为这套文字系统进行改良增删。
早已听倦了仓颉那令人昏昏的讲授课程,高阳也对描摹这样的文字产生了兴趣,他那认真的劲头足以让人相信他有成为画家的天赋。但仓颉可不这么看,他清楚,由于痴迷于文字,高阳已经抛弃了前几天还和他一起玩摔跤的重、黎俩兄弟——而当时他也是显示出了一定的武术天赋的。仓颉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孩子做什么总是三天热度,明天指不定又成为音乐发烧友呢。
作为本书的作者,我不能让这一对师生之间乏味的生活浪费读者的时间,他们的存在必须推动剧情的发展。
好吧,现在师生两人依然在你教我学,场景则需要换在距中原以西百里之遥的桥山山麓的一间简陋的棚屋里。
他们并不孤独,和他们同行的有轩辕黄帝麾下最精锐的三千炎黄战士,以及上将十员。
好了,再加上轩辕黄帝本人。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征讨向西逃窜的夸父族。夸父族是轩辕诛蚩尤后唯一不顺从的部族,他们活该被追杀。但怎奈这个部族天生健步如飞,黄帝的部队总是追不上,大军行进到桥山失去了目标,一驻扎下来就是半个月。仓颉只好在无事之际一边为高阳教课一边编纂自己的教科书。
至于为什么仓颉和高阳也随着这支队伍一起出征,你可以理解为作者叙事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