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黄帝在西征之前,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不适了,但除了近臣侍者,其他人一概不知情。他本来想将远征的时间推后,但那晚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自己提着一把斧子来到了城外的军营。
那时季节正值深秋,朔风猎猎,狂热地撕扯着营门的旗帜,那呼啦啦的声音令人很难安睡。很快就有战士发现了这个仰望旌旗的老人,几个兵娃子激动地都快哭了,一下子居然说不出话来,只拼命敲打着手上的兵器。
营中很快就聚拢了满满的战士,他们将拳头和兵器举过了头顶,带着哭腔呼唤他们敬爱的领导人。轩辕黄帝频繁向士兵们挥手,尽管多数人在层层叠加的人群里只能瞧见黄帝的一排手指头,这一场面已足以使他们泪流满面。
在一片喧嚣声中,黄帝扬起声调说了一句什么话,实际上多数在场的将士都没有听清,但前排的一些有幸聆听训导的人顿时像充血了一样,用高亢地语调呐喊起来。有人听成“必胜”,有人听成“力克”,但这并不影响主题的传递,一时口号声响彻云霏,人人皆怀思战之心。
玄嚣记得,这是他最后一次见父亲的场面,他清楚地记着自己和弟弟赶往军营将黄帝扶回寝室时,老爷子的肩肘在他的怀中剧烈地颤抖。次日一早,轩辕亲征夸父族的军队就出发了,几位族长还如约赴明台参加讨论是否西征的军事会议,却在门外白等了一个上午。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玄嚣对于父亲的消息只能依靠不定期的前线战报。从报信人只提军队的前进速度而不提斩获的数量来看,此次西征的成效便可见一斑。
直到有一天,报信人不再报告任何消息,而是直接找到了玄嚣,不由分说将他架上了西去的驴车,在坚硬的轱辘与干涸的土地碰撞所带来的持续性颠簸中,玄嚣预感到了可能发生的一切。
玄嚣是轩辕黄帝的大儿子,是黄帝的次妃方雷氏所生,方雷氏生下玄嚣不久就撒手人寰,黄帝为此痛哭了好几天,并让元妃嫘祖抚养玄嚣。没多久嫘祖生下了昌意,俩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性格却完全迥异。玄嚣沿袭了黄帝孤僻的一面,对杀伐政事毫无兴趣,整天喜欢种花养草,饲养动物,每天跟鸟兽说话的时间比跟人说话的时间还多。而昌意则继承了黄帝野心的一面,他从小就拽着力牧和应龙学格斗和剑法,悄悄跟着风后常先去做祭拜,记忆力超群且爱出鬼点子,总是逗得黄帝乐不可支。
两兄弟平和的少年生活因为战争而横生变数。在轩辕与蚩尤十年之战起始的那段岁月,轩辕的处境一度十分尴尬,前线阵地不断失守,联盟部族陆续反水,甚至身边的亲随也难以信任。在一次军事会议召开之前,轩辕属下的几位战将在路上被袭击,凶手残忍地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竹竿上,一时人心浮动。嫘祖那段时间心力交瘁,她当然没有轩辕那样的信心,泪水涟涟地对丈夫说,这场仗已经死了不少人,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如果你我性命都不能保全,至少应该让孩子保存下来一段嗣统。
在首辅大监风后的提议下,轩辕将长子玄嚣、次子昌意送往南方的两个友邦寄养,二人因此分别在远离中原的若水和江水旁度过了少年时光。
十年,比两个少年的成长更剧烈的变化是中原的政治局势。
玄嚣和昌意返回母邦的时候,炎黄军团已经攻陷了蚩尤的最后一个堡垒,四海恢复和平局面,人们将黄帝与炎帝的塑像供在庙宇里表达对胜利者的崇敬,而在祭祀的篝火中投入猪头羊首以表达对失败者蚩尤的诅咒。那是个百花盛开的初春,他们怀着与这个季节相符的心情回到了曾给童年留下阴影的故乡,期盼一个新生活的到来。
多年后回忆,玄嚣可以肯定,是一个明媚的早晨让他开始对这里心生厌恶。那天,他与昌意兄弟俩欢欢喜喜地走上高台,期待与十年未谋面的父亲相见。可是他轻盈的步伐没走两步就沉重起来了,他发现身旁的弟弟似乎早有人给他叮嘱过,很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步履,宛若一个娇羞的姑娘蹑步向前。周围的卫士和侍人是那样的齐整和肃静,各个像是林中的松柏,似乎微小的摆动都会显示出对尊严的蔑视。
玄嚣发现,不过是与自己的父亲见面,这场合竟然已经赶得上祭祀大典上奉迎神灵了。
就在轩辕的身影从阴暗的屋中闪现,还并未明朗之时,站在前排的一帮臣僚与族长突然齐唰唰地跪下了。他的耳畔回响着麻布衣服之间互相摩擦的声音,广场上的人群全部跪了下来。
玄嚣看到那个心高气傲的将军力牧,在童年的记忆中他总是大嗓门地说话,在父亲的面前直来直去,甚至在议事时尿急了就直接在身边小解。此时他的膝盖也弯了下来。他还看到东方大族帝鸿氏的族长大鸿,曾经那副令人厌恶的冷面孔和倒八字眉早已不见,他把屁股撅得比谁都高,把头埋得比谁都低。他只觉得自己也像被麻绳捆绑住,拼命地向下拽,直到两只膝盖重重地扣在地上。
玄嚣确实不是一个值得赞扬的人物,他懦弱、犹豫、懒惰。和他兼具仪表与才华的弟弟昌意来比,他似乎微不足道。再加上他本身就是庶出,一种无形的自卑感也在心头始终盘桓。
经年之后,玄嚣对周遭的一切都持着不喜不悲的心态。这成为了他为人处世的一张性情通行证。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像一个阅尽沧桑的老者,什么事情也无法引发他的兴趣和情绪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