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长安城到了夜间,有实行宵禁之策,多半是因为皇家斗争,牵连导致。故街上时而有巡夜的士兵列队经过。灵修乘着夜色,走出大慈恩寺,漫步长安街头,盘算去处,只是得注意躲开士兵。他一路往西门走去,欲效法南宫仁,往塞外游历。
经历了昨日之战,他对苏欣瑶所留存的最后一丝奢望,也终于破灭。从苏心瑶下山到他自己下山之间这一年之中,都发生了哪些事情,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事所造成的后果,已经是灵修此刻难以面对的。
他也不能明白自己自下山之后,所经历的一些列事情。这些事情的发生,在他看来,都与他无关,却件件都把他牵涉其中。他自认为一不追名逐利,二不执念于武学,三不痴情好色;只不过想看看天下不同之景,见识不同之人罢了。回想自己下山以来,注意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因为身负朱雀血,而被人追杀的霍煅;结识的第一个人,是相谈投契,此刻却不知踪影的李羡;此外诸位:被人暗算的朱成、生死不明的至闻法师,被杀死的净明、净德、南宫智和自杀的华梧桐,以及屡遭死劫、身份畸变的云中候赵栩。
一路走来,前后不过数个月的时间,已经出了这么多的人命,见了这么多的纷争。此时又与苏心瑶反目决裂,两人昔日在南宫世家的一段快乐时光,也全没了回忆的意趣。倒是在在古寂野航修养的那几日,成为他下山以来,最快乐的日子。自下山以来,全是些不快之回忆,逼得他只想远远逃离这世间。
要回去古寂野航吗?灵修心中一阵踌躇,柳寒居对他青睐有加,且为人温柔多情,对他十分照护。上次离开之时,红藕、玉簟也对他颇为不舍。只要他愿意回去,便可安享有三位美人儿陪伴的神仙日子。但一想起古寂野航的景物,心中反倒涌起一阵法反感难受——那正是他和苏心瑶诀别之地。
还能往哪里去呢?仙云宫外的天下如此之大,却没有谁是他可以投奔的。这时,一个名字突然浮现在他脑海:白阳。
瞬间,灵修内心似乎被击中一般,猛然回想起那日在昏迷中见到的幻觉:难道不是玄武道尊灭掉朱雀肉身时的情景么?那滴在地上,又被玄武道尊所带走的,便是此刻存在于他心脏中的朱雀血。
可是自己为何会有这朱雀炎君的记忆,难道是因为朱雀血的关系?若是如此,为何幻觉中的朱雀炎君与自己容貌十分相似,只是身材……更为健硕。
灵修又是一惊,想到自己此刻的身材因为赤炼妖蟒之毒,而比之前强壮许多,似乎已经十分接近幻觉中,朱雀的形体。青龙、白虎、朱雀,各自在人间都有转世之体,难道……
此外,白阳——也就是烬雪,她的前生必和朱雀炎君有莫大的渊源。在幻象中,他们分明是一主一仆。今生的白阳,难道也是朱雀血的拥有者之一?似乎不是,白阳曾经在自己的面前,受过重伤,血迹斑斑染红白色道袍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若她体内有朱雀血,何以从未激发过?
要去找她么?找到了又能如何?她对自己之情愫,只怕是因为前世未了的因缘,今生既然心不属她,又何必再去招惹她呢?
灵修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思绪反倒更乱。又听见远处有卫兵巡逻的脚步声整齐传来,于是向旁边轻身一跃,跳上屋顶,又连跃数次,远离大道。
身旁逐渐寂静,只有远远的几声犬吠。
他自从得了华梧桐的朱雀血,感觉内息日渐加强,功力又凭空精进了不少。这朱雀血的力量,看来并非只有爆发时才有威力,也难怪自己入门时间虽然不长,但在仙云宫同年纪的弟子中,已经算是功力上的佼佼者了。
灵修举头四望,此时正是月初,一轮弦月高挂夜空。正映衬他心中的冷清,倒把这仲夏之夜的闷热,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忽然耳旁一阵清脆音乐响起,却是一段熟悉的笛音远远传来。灵修听得十分耳熟,竟好像是那夜在古寂野航中,听过的笛音。他心念一动:“难道龙姑娘现下也在长安城?她不是回苗疆了么?”他与龙赤练话也没说过几句,只是自己护法不力,害死了她的蟒蛇,不免心中因为愧疚而挂念。
于是寻音找寻,笛音悠扬婉转,声响逐渐变大。只见前方不知道是何方寺庙的一座雁塔之上,坐着一个人,笛声正是由他吹出。
灵修连跃数次,来到那雁塔之下。
这雁塔共有七层,四五丈高,每层均有砖雕斗拱,斗拱飞檐之上悬挂风铃,皆夏夜晚风吹拂之力,叮咛作响。
灵修所占之处,乃在雁塔之侧。弦月微光将雁塔分为光、影两面。只见在雁塔第五层的飞檐之上,斜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他头发乌黑浓密,双眼微闭,但仍能看出英俊模样。一身素雅华服,却难脱俗气质。
灵修见此人,沉寂在自己的笛声之中,故不便出言打扰,只是静静聆听。此人笛声之中,仿佛自有一种自在逍遥之意,无喜无悲,无忧无怒,无哀无伤。一时让灵修之心情,也为之一缓。过了一会,灵修听得十分明白,这笛音与那夜在古寂野航中听过的笛音,定是出自一人之手。
难怪那天夜里,自己虽然是被笛音吸引过去,龙赤练却没有在演奏笛乐,她脱下的衣物之中,也没有笛子的踪影,心念因此一动,想道:“难道……那夜是此人用笛音,引我去见龙姑娘的?他那样做的目的何在?今夜,他又以笛音引我来此,所为的又是何事?”
想到此处,笛音忽然停歇。
塔上之人放下手中之笛,口中轻轻喊道:“接住!”话音未落,一扬手,扔出一件物什。那东西似乎还有些分量,重重摔了下来。
灵修伸手接住,只觉比想象的还要再沉甸甸一些,于是问道:“足下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笑道:“汝深夜一个人游步在此,不愿安静入睡,又不知道该前往何方,只不过是因为还不知自己的天命罢了。汝手中拿着的,正是可以引领汝寻找自己天命的明灯。”
灵修闻言,低头一看,手中拿着的果然是一座木制油灯。圆形底座,一截木柄,上方是一朵木雕半开莲花,纹饰精美,不知是何木材所雕刻而成,重量有如金属。横过灯来,望向木制莲花的花心,花心中空,似乎是应当放置灯芯之处。
灵修奇道:“这油灯以木制成,如何能用?一旦点火,岂不是先烧着了自己?”
那人笑道:“既然是汝之天命,自然需要汝自行回答,何必反过来问我?暗夜黑谷,若要照亮,一点星火即可,无须用灯;天命之途,若想明朗,非一点机缘不可,此灯之作用,只是为你找寻那一点机缘而已。”
灵修说道:“天命之途?足下只怕是误会了,我不过是这世间的一片枯叶,还只是万千枯叶中毫不起眼的一枚。能有什么天命需要找寻?不过希望能浑浑噩噩,了此一生罢了。”
那人轻蔑一笑,说道:“真是个庸人!天命自在,汝承认也好,否认也罢,总是难逃,否则如何能称得一个‘命’字!?我不过给汝一个机会,让汝有个方向罢了。若是不喜欢,便可随意将此物丢弃。”
灵修只道他会说出与朱雀血有关的话来,故用话相引,却未得逞。只得叹一口气,说道:“既然足下如此说,灵修收了就是,只是不知此灯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道:“此物名叫‘道心残灯’,对天下而言,日后将是极为重要之物。汝可自己携带,亦可随意转赠他人。”
灵修奇道:“若是重要之物,如何可以如此轻率处理?”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天命在兹,汝尽可随意处置,横竖皆合天命,”
灵修只觉这人说话高深莫测,便只听了不再继续发问。话锋一转,说道:“我有一事相问,不知足下前些日子,可曾到过古寂野航?”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那件事汝不必谢我,汝之家人亦不必谢我,故不用再提!你只需为我再做一件事情,便算偿还!”
灵修听不明白他说话用意,只道是说自己是在他安排之下,得以功力大增。拔经拓骨虽然让自己受益,但终究不是自己所愿。只不过想到,这奇人异士之言行,总是有别于常人,不如先问清楚,如不碍事,全算作助人一臂之力;如是有违道义之事,再出言拒绝就是了。于是问道:“不知阁下说的是什么事情?若是在下力所能及的义举,自然可以相帮!”
那人说道:“小事一件,对汝来说,更不费吹灰之力。请如在离开长安之前,通知大慈恩寺的了尘方丈、华清宮的普真君以及现下旅居长安公府、至圣经库的罗敷剑·孟文君三人,让他们三位,于三日之后,八月初一,前往城南的芙蓉池一会!”交代完毕,纵身跃下雁塔,快速奔向远方。
灵修见他身法奇快,自己追之不及,忙大声喊道:“留下姓名!”
那人运起内功,暗夜之中,说话如钟石之声,响彻夜空:“八星游龙·莫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