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阳飞身上前,拦住忠义棺的去路,说道:“今日儒、释、道三教皆有人在场,岂能容你当众杀人?”
忠义棺轻笑一声,说道:“杀人偿命……天理自然。此人罪本当诛……有何分别?”
白阳骂道:“既说杀人偿命,你方才也杀了人,又该如何?”
忠义棺大怒,却按捺住怒气,上下打量白阳,说道:“这位道长……此地乃是……儒教地界……一应事务皆该决于……儒教,似乎轮不到……道教之人……指手画脚。韦大人尚未……做声,道长却要……强出头,不怕有越俎代庖……之嫌?”
白阳轻哼一声,说道:“三教既有盟约,本当同心协力。你当街杀人,蔑视法度,但凡有……”
忠义棺一声呵斥,打断她说话。抬起手来,只见手拿一块巴掌大的玉佩,上纹五爪金龙,龙爪以黄金镶刻,问道:“韦大人……认识此物否?”
韦世成一脸难色,他心中清楚:这儒教自儒皇以下,有各式令信。儒皇本人所授,为五爪金龙玉佩,称金龙令信,见之如儒皇亲临;各州儒辅所授,为翔云蟠龙玉佩,称蟠龙令信,可调令本州三教人员;余下地方官吏也有各式玉佩、虎符之物。忠义棺所拿的,正是儒皇亲赐的金龙令信,无奈之下,只得拱手说道:“下官认识。”
忠义棺道:“自儒皇登基以来……从严治吏,在下行走江湖……略有虚名,蒙儒皇不弃,授此令信,举凡……罪责查实之人,在下自有裁决……之权。此地终不是……道教地界,道长不要……管此闲事了。”
众人只见韦世成满脸无奈,可见忠义棺所言不虚。也难怪他可四处杀人,积颅累棺,儒教却不出手了。
白阳一时语塞,欲强辩回去,却不知如何张口。
灵修高声说道:“虽是如此。”纵身一跃,落在忠义棺与白阳之间,挡在白阳身前。
向忠义棺一拱手,说道:“足下既以‘忠义’为名,当知‘道德仁义,非礼不成’。这孟源虽是罪大恶极,但终是士人出身。足下当街断其头颅,不留颜面,此于礼不合;又将其头,放入铁棺之中带走,使其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也于情不宜。”
他说得诚恳,围观人群中也颇有些人点头称是。忠义棺见此人态度谦和,也不发怒。
灵犀继续说道:“况且,今日有佛、道两教之人在场。足下既蒙儒皇垂青,当以儒教之荣辱为责。倘若士大夫当街便可被武林人士随意杀死。儒教又有何颜面,以礼仪人伦治理天下?我见足下言行相悖,故直言谏,请足下归还孟源之头!”
忠义棺环顾一看,众百姓颇有赞同之色,于是说道:“这位道长……说得在理。”手一拉锁链,铁棺打开,孟源的头颅飞出,正砸向韦世成。
韦世成惊愕之际,只得伸手接住。他本是读书人,又为一方官员,此刻居然拿着昔日同僚之头,鲜血染红双手,孟源死不瞑目,双眼似乎正看着他。韦世成又惊又怒又害怕又不能放下,一时窝囊之极。
燃虚见状,双手合十,说道:“韦大人,节哀顺变,就由小僧为孟师爷的亡魂超度。”说罢,接过孟源之头,就如拿起寻常物件一般,毫无异色。
韦世成无奈,恼怒难忍,于是带众兵丁并燃虚和尚一起,进入衙门府中。
灵修向忠义棺说道:“多谢足下开明。”
忠义棺说道:“小道长……仁义为怀,今日在下……确有……不是之处,多谢……斧正。”
灵修见他眼神坚定,还有一丝不屑,知他此言多半只是场面话。也不接他话,拱手告辞。拉着白阳欲走,白阳义愤难平,哼了一声,把他手一甩,负气纵身跃走。
灵修也不知该如何,便不追她,走回李羡身边。
于是众百姓簇拥着忠义棺,熙熙攘攘地走了。李羡一声长叹,与灵修也进了衙门。众人在衙门中,为霍煅等事,录了口供以备案。燃虚为超度孟源,与韦世成一行人前去安葬,只留下灵、李二人。
灵修见四下无人,才拉了李羡,问道:“李大哥,方才你为何一语不发?”
李羡苦笑道:“这儒教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竟落到如此斯文扫地的境界。”
灵修见他颜色失落,说道:“李大哥似有不平之意。”
李羡看了他一眼,叹道:“愚兄也是经史子集一路读过来,少颂子曰诗云长成,焉能无匡扶天下之志?但弭兵之盟后,先衍圣公归天,其子年幼,一时无人继承奉祀之职。儒教首宰万俟胜便趁机摄政。
及世子孔至善成年,万俟胜又以‘其人不贤,不足以奉宗庙’为由,将其罢黜。后来更是自号‘儒教皇帝’,改朝易制,明面上仍是以儒为名,却把圣贤之教,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愚兄见乱臣贼子当道,于仕途大是失望,才有遍游天下等事。今日所见,虽然可悲可恨,却是儒皇治下常有之事,读书人无可奈何,唯有长叹罢了。”
灵修说道:“原来如此。”他见李羡容色哀愁,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两人略显尴尬。
李羡凄惨一笑,说道:“白阳子不知去了何处,你去寻寻她吧。”
灵修见李羡形状,也知自己留在此地无益。于是出了县衙,去寻白阳。
一时不知从何找起,心念一动,径直走到与白阳初见之地。果然看到一白衣少女,坐在屋脊之上。春光明媚,白阳不知何时已洗去道袍上的血渍,头上草绿色纶巾随风轻扬。
灵修站在屋下,长揖鞠躬,笑道:“姑娘前辈,心情可好些?”
白阳也不看他,骂道:“你还知道来?”
灵修说道:“今日之事,说到底仍是儒教的家事,你我本是外人,不该置喙的。”
白阳回头看着灵修,正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能这样杀人?这若是在梁州,我定拿他到青城山去谢罪。”
灵修柔声说道:“天下未定,有些乱象,也是难免的,你不要生气了。”
白阳听他语气温柔,哼了一声,说道:“你上来。”
灵修略略迟疑,但还是跳上屋脊,坐在白阳身边。
白阳说道:“我在荆州行走月余,现下又到了豫州。这儒教外面看上去虽然还光鲜,却只有一个空架子在,内里都朽了、烂了。”
灵修说道:“这也不是咱们的事,你且宽心。”
白阳怒道:“如何宽心!他们管不好自己,死便死去!可是哪日闹得天下一乱,我师父岂不是又要出来劳心力。他老人家那么大年纪……”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原来,这张天师自在梁州建立道教国时,已经是七十岁高龄。此后道法日益精深,修得去老返少的长生之功,到今年已经一百四十余岁了,身体仍是康健如故。
十余年前,张天师偶然在雪地中遇到一名女婴,于是带回照料,视如己出,后更收其为徒。天师一生未婚,至一百多岁上,方尝到养育儿女的人伦之乐,对这女娃爱护至极。未成想这女娃武学天分也是奇高,八岁时即自行将内丹修炼成型,张天师更是惊喜不已,宠爱之心更盛。
这女娃便是眼前的白阳,她与张天师既有师徒之义,又似父女、祖孙之情,亲情甚笃。
灵修见她苦得伤心,却不知她想到何事,便问道:“前日里,我记得你说过,令师也要前往开封城的?”
白阳哭得双眼发红,听他如此问,才止住了哭,仍有些哽咽,说道:“今次不知为何,看得比往届重些。不仅我师父,南华禅寺的燃云佛子也会到场。嗯……好像是为给南宫大侠庆五十岁寿诞。”
灵修见她注意力分散了,不再哭泣,便继续问道:“你师门之中,只有你参加‘落英亭试剑’么?”
白阳双眼上扬,答道:“每届参加的人员,儒、释、道、大周国各出八人。今年道教的有:青羊宫的廖慎、诸葛琪,纯阳殿的谭淸,仙云宫的卢象真、苏心瑶。天师洞的是我和师侄青溪。听师父说,第八位似乎是准备让灵山派的传人出场,但仍未成定计。
灵修听她说出“苏心瑶”的名字,心头血肉一抽。白阳狡猾一笑,又说道:“卢象真,苏心瑶与你同出自仙云宫,不知道他们练的,都是什么功夫?”
灵修忙道:“卢师兄是我师叔平风子的徒弟。苏师姐是我师父观沧散人的二女儿。他们的功夫……你这是要刺探军情么?”
白阳的本意确实如此。但听到苏心瑶是他同门师姐,心思早跑到了别处,问道:“我听说仙云宫的旋照功,需要男女合修,你这位师姐……是不是与你合修之人?”
旋照功确需童年童女合修,方能功成,虽未涉男女事,但总须常常独处,灵修不由想起往日种种,顿时涨红了脸,轻轻点头。
白阳见他神色,怒火中烧,哦了一声,淡淡问道:“她功夫如何,有我厉害么?”
灵修说道:“心瑶师姐聪慧过人,她旋照功的功力本就胜过我,且专修五灵仙术,精进很快。我和她一年未见了,不知她修为到了什么程度。你若对上她,可千万要小心。”
白阳听他说“一年未见”之时,神色暗淡,不由青眉一皱,强忍怒气问道:“那你那位卢师兄呢?”
灵修哪里察觉得到她神色变化,继续说道:“卢师兄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之前便在修炼‘云门三圣’之一的‘八极玄生印’,不知现在练成了没有。这功夫虽然极难,但卢师兄偏善此道,如果他练成了,恐怕……”
白阳勃然大怒,吼道:“我不怕他!也绝不输他!”
说罢丢了灵修,跳下屋脊。
灵修一头雾水,不知她又生什么气,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