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朝服儒生还未走到天井,门外忽又有快马来报,只听一兵丁在对他耳语数句,那儒生一脸焦急,忙走上前去对众人说道:“李先生,白阳子道长,这死尸是怎么回事?”
这朝服儒生想必就是此地的县令了。今早应是此人将昏迷的燃虚送回,因此与白、李二人已经照过面了。
白阳将发现尸首的经过简单与他说了。那儒生说道:“学生知此事关系到佛道两教,但毕竟发生在儒教地界,需上报州府裁决,还请诸位往衙门一趟,留个口供案底。”
众人虽不大情愿,但他出言谦恭,也只得如此。于是随他一同前往县衙。灵修与之交谈,这县令名叫韦世成,字继学。依儒教法度,伤害人命之事由县衙门查办,若牵涉到江湖势力或其他诸国人员,皆需报备州府。好在驿馆离县衙不远,片刻便至。
一行人来到县衙,却见县衙门口聚着一群百姓,足有数百人。或拿着锄头,或拿着扁担,均是怒气冲冲。见韦世成到来,立马破口大骂。众兵丁见百姓有一拥而上之势,忙护在韦世成面前。韦世成喝退兵丁,作揖说道:“众位乡亲,聚在衙门口,不知所为何事?”
一青年汉子,像是主事之人,说道:“你身为一方父母官,有人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为何不闻不问?”
韦世成一脸吃惊,说道:“不知兄台何出此言?”
此话一出,众百姓无不大骂,有人说道:“我说什么来着,早便知道他们官官相护!”又有人说道:“想来他也拿了贪官不少好处。”一时吵作一团。
韦世成大声说道:“本官既掌管一县法度,焉能执法枉法?诸位若觉本官有失职之处,烦请指明。”
众百姓仍是吵闹不休,那青年汉子挥手一抬,人群稍微安静,说道:“我且问你,前些日,城中大户王员外强买土地一案,审得如何了?”众百姓起哄到:“对啊,对啊,审得如何了?”
韦世成皱眉道:“此案前日已经审结,王员外也已经具结悔过,相关赔付也给了受害邻里,案结事了,有何不妥?”
那青年汉子说道:“那王员外与衙门里的师爷,相互勾结,犯下数桩罪行,衙门又要作何处置?”于是说了几个人名、事件,皆是杀人毁尸,贩卖人口等事。
韦世成说道:“兄台所说诸事,确实有人来衙门报过案,可一无人证口供,二无物证线索,只凭报案人信口一说,如何成案?”众百姓一听,又吵作一团,七嘴八舌说官府推托、勾结包庇之语。
韦世成身为这新野县的县令,乃是一方长官,依制度便与土皇帝无异,但他为人谦和,故没什么架子。可无论性格如何柔和之人,也经不住这般盘问。又兼人群喧闹,在衙门门口,公家之地,动辄哄吵,哪里成什么体统?数来数往之间,耐心渐失。
于是严厉说道:“众位乡亲,若有事相告,可提供案件线索,衙门必然督办。若只是道听途说,毫无实证,切不可再在公堂之外喧哗闹事,蔑视法度!若有逾矩,本官必定严办主事之人!”
人群见他动了怒气,一时忽然安静,只有几人交头接耳不知说着些什么。
灵修四人不料碰到这等景象,一时也是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一个沙哑声音远远传来:“韦大人……好大的……官威啊。”在场众人无不一惊,那声音音量并不甚高,但却似响在耳畔一般,清晰低沉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足见说话者内功深厚精纯。
那沙哑声音继续说道:“阁下……既为一方之……父母,当知……阁下之俸禄皆出自……民脂民膏。百姓有……怨气,阁下……不思自己职分……有失,反仗兵甲之威,呼喝……百姓。恕在下……无知,且问……韦大人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那人说话断断续续,气若柔丝,似乎身体极为虚弱。但他说话时,却伴有锁链碰撞的乒乓之声,二种声音形成激烈反差。
众人顺着锁链之声看去,只见一人,肩抗碗口粗细大小的锁链,拖着一口巨大铁质棺材,缓步而来。
那人走近人群,人群之中颇多百姓,嫌他拖着棺材晦气,均四散躲开。
灵修在一旁说道:“这人真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好端端的,为什么拖个棺材?”
李羡好像认识此人,说道:“此人在江湖上可是大有名头,是武林中数得上号的人物,纵是三教也得让他三分。无人知其姓名,他自己也从来不说,只是自称‘忠义棺’,是一位异侠。好为百姓鸣不平,专干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之事。乃是不仁富商,贪官污吏的死敌。”
灵修嗯了一声,说道:“行侠仗义本是自然之事,只是不知他那棺材是做什么的。”
燃虚双手合十,双目微阖,说道:“小僧与这位居士,曾有缘在江南道上见过一回。他那棺中装的,皆是死人的头颅。”
灵修听言,端详起那棺材。只见那棺材由钢铁所铸,长约一丈,宽约半丈,远较寻常棺材为大。想到其中装满人头,人头互相堆叠的景象,顿时浑身汗毛不自觉地倒竖起来。
李羡说道:“这便是此人奇异之处。他曾自白于人,说以此棺明志,誓杀尽天下贪官恶霸。终日行走江湖时,人不离棺,棺不离人。但凡听闻有人鱼肉百姓,必前往调查。若查证属实,他便连犯人带证物一齐送到衙门。若衙门秉公办理,还则罢了。若衙门徇私枉法,他便连恶霸、贪官一起杀了,砍下人头,都收入棺中。”
灵修说道:“原来是位行侠仗义的好汉。”
燃虚说道:“上次在江南道上,小僧便是因他棺中怨气太重,亡魂难得安息,便请他准许小僧予以超度。他只说那些人不配安息,当永堕阿鼻,受无间之苦,故坚决相拒。小僧久劝不得,闹得不欢而散。”
白阳说道:“我看此人杀戾之气太重,不是什么善类。”
众人说话间,忠义棺已走到衙门门口,棺材停住,棺盖发出清脆碰撞之声。他掷下锁链,轻轻咳嗽两声。说道:“此事……在下已经……查访清楚,请韦大人……将贵县师爷……孟源叫出来吧。”
这忠义棺在士林之中,知名度甚高,各地官员无不闻风丧胆,期盼此人不要出现在自己地界。方才在驿馆之中,有属下报说百姓聚在衙门口,韦世成临时起意,以留口供为名,将灵修几人叫来。本盘算是有三教之人在场,终不至于动武,若能妥善解决,也算是为自己长些虚名,哪里料到今日竟遇到这瘟神。
他自然知道这忠义棺目无法纪,倘若不从恐会有皮肉之苦,无奈只得叫了师爷孟源二人出来。众百姓见了孟源,顿时又吵闹大骂。
韦世成见状,心中敢怒,口上却不敢言,只伸手推孟源向前。忠义棺不言不语,只待百姓骂了一会,才缓缓开口说道:“孟源……你可知罪。”
孟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脸茫然,说道:“学生罪从何来?”
忠义棺轻哼一声,说道:“你与那王员外……强占私田……劫掠民女……且手沾人命……罪恶滔天……百姓妇孺皆知……还装什么糊涂?”
孟源眉头一皱,正色说道:“在下身为朝廷命官,如何做得出这等事,你莫要血口喷人!”
忠义棺骂道:“偏是你这等人……才做得出!”他说话有气无力,愤怒之时更添几分偏执。说着,扔出一叠书册,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孟源只是一介文人,被他责骂之下,又是恼怒又是羞愧。只见那些书册,乃是几本账簿,却不知是什么内容。
忠义棺说道:“这便是你与那王员外,暗里勾当,金银往来,所记的账册!”众百姓一听,各种哗然怒吼。
孟源一惊,双眼瞪圆,大呼道:“哪里有这样的东西,我未曾见过!”于是拿起一本账册,翻看内容。
忠义棺骂道:“你敢说……这册上……不是你的字迹?”
韦世成闻言,也拿过一本来,一看,果然是师爷孟源的字迹。
孟源慌忙道:“是……是我的字迹,但绝不是我所写的!”
忠义棺见他神色慌乱,大笑道:“事到如今,还要……抵赖?”
话音刚落,一队兵丁匆忙赶至,有两名兵丁抬着一具尸首,又有四名兵丁抬着箱子。带队兵丁对韦世成说道:“大人,方才在孟师爷家中搜到一具女尸,并一箱银两。”四名兵丁将箱子放下、掀开,确是黄白之物。
韦世成正好奇这些兵丁是何人所派。一看女尸和银两,顿时大怒,骂道:“孟源啊孟源,你怎敢如此胡作非为?”
孟源顿时大惊失色,喊道:“大人,学生冤枉!学生冤枉啊!”
忠义棺道:“不仅物证……我亦有……人证。”说罢,身后人群中走出一人,只见那人身材消瘦,头缠布带,脸色惨白,一身素衣,正恶狠狠地看着孟源。
韦世成惊呼道:“魏县丞!”
忠义棺说道:“魏县丞……请将你的冤屈……当众说出,百姓……和韦大人自会……为你做主。”
那人拱手四顾一周,眼神又死死地盯回孟源,说道:“在下魏敏,乃是本县的县丞。前日里,有百姓来报,说孟源与富商王员外勾结,作出不法之事。我起初并不相信,只因孟源乃是我的同窗,与我相交多年,平日里绝不似违法乱纪之人。
但职责所在,不能不查。我为顾全他士人之清誉,不愿引起流言,只好暗中查访,都无结果。我当时便认为,恐怕是有人想诬陷孟源。
不料,此人面善心恶,包藏祸心,他不知从何处知道我在查他,便以游猎为名,邀我去城东山中。我当时未曾提防,打猎之时,他以弓箭暗算,又将我推下山崖。
他当时认为我暴尸荒山野岭,肯定神不知而鬼不觉。好在,天不亡我,让我被忠义棺所救。今天才能回到此地,当面指证他!”
那孟源听他说着,失声大哭,不停叫道:“伯聪兄!你如何也来诬陷我!劣弟何处得罪了你!”翻来覆去皆是此句,直喊得嗓子嘶哑,咳嗽不止。
忠义棺说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韦大人……该当……如何?”
这魏敏失踪已有数日,韦世成正不知所措,此时魏敏突然出现,又说出这一段故事,韦世成惊诧不已,听魏敏完,已经是面如死灰,说道:“杀人偿命,天理应然。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罪加一等。依律,当判斩监侯。来人,先将此人收押。本官这就撰写文书,报大理寺复审。”
左右兵丁听言,便要上前拿人。孟源早已哭得不成人形。
忠义棺怒道:“案情……既已查明……如何还要再等!汝……要包庇不成!”他这一声喊得高亢,左右百姓无不随之怒吼。
不待韦世成反应,忠义棺反手一掌,掌风凌厉,铁质棺材盖随之打开。躬身前移,身法迅疾,人影一闪间,已到了孟源面前,手中撰着一柄砍刀。
灵修、燃虚都是一声惊呼,未及出手时。忠义棺身法快绝,横起一刀,咔嚓骨折之声响起,孟源头颅瞬间飞出。这颈脖乃是人身血气最强之处,突然头颅移位,颈中鲜血向上狂喷而出,血柱喷洒血舞,如烟花一般。孟源的人头飞出,竟直接落进那铁质棺材里。
忠义棺这一刀来得十分突然,百姓之前骂得虽凶,却被血腥景象吓得一呆,人群瞬间雅雀无声,胆小者早吓得跑出老远。片刻,不知道人群中何人大喊一声:“杀得好!”人群于是跟着大喊:“杀得好!杀得好!”大笑之声、叫好之声、叹息之声混成一团。
灵修等人惊异之余,全不知如何是好。那韦世成正站在孟源身边,颈血喷出,正浇了他朝服一身淋漓。
忠义棺收起刀,手一抓,用真气将锁链吸到手中,一拉锁链,铁质棺材盖随即关闭。转身拖着棺材,便要离去,那魏敏头也不回,跟着忠义棺脚步欲走。
突然,白阳大喝一声,说道:“且慢”。人影飞出,追赶忠义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