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武昌,回到租住地的房子,他习惯性的半踮着脚上楼。尽可能的安静,不摩擦出丁点声响,不去搅扰任何人的美梦。尤其是房东家豢养的那两只花皮法国斗牛犬,颇让他胆寒。每月八号准时去房东那里交房租的时候,那一公一母争相爬在防盗门前冲他咧嘴嘶吼,似乎是在替房东暗示下个月要涨租钱的凶样,这让他心有余悸。小屋不显大,不过十余平。白天不见光,也几乎不通风。月租三百六,有理由无理由都不得拖延。否则不经商量,房东便要依据霸气的租房合同,扣掉你同等租钱的押金。“如果不是近水楼台紧挨着大学,鬼才住你这个鸟地方,受你那气!”每次听到租客和房东打嘴仗的时候,这句话基本上都会重复好几遍。或许是骨子里不好斗的天性使然,叶林从来不去闹也不给生闹的机会。他按时交租,不随地吐痰,不乱扔垃圾,不破坏房东订立的一通私规,不给任何人制造从他口袋里肆意掏钱的机会。多数情况下,他认为嘴巴是用来说理的,手脚是用来挣钱的。早出晚归下班后的人,犹如一个空皮囊,再去浪费剩余的一点宝贵精力。明知道什么也改变不了的话,倒还不如养精蓄锐。于是在这一点上,他和房东少见的心有灵犀,“觉得憋屈,可以走啊。大路朝天,没人拦你”。
倦意已浓,叶林眼皮打架。洗漱,闭窗,关灯,他动作麻利。上床猫在被窝里卷起被褥,蜷缩成一团。外面狂风呼啸不绝,窗户紧随着嗡嗡抖动。走廊尽头的那对如干柴烈火般生猛的年轻男女,今天不需要有人去敲门提醒。他们变的消停多了,静似鸦雀无声一般。叶林喜欢这样,因为只要是刮风或者下雨,只要是非人类制造的风吹草动,他大抵是可以适应也可以安睡的。夜半时分,他羡慕那些心无杂念,鼾声震天的人。他想那些可以悠然入眠的人,一定是真正幸福的人。因为心事重重或者处心积虑一类的人,安睡绝然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奢望。多少个春去秋来,他为这奢望所负累。寻常人睡前渴求的万物死寂,反倒让他觉得不安甚至颓废,因为他对空灵的静谧生厌。年复一年,那噩梦般嘤嘤嗡嗡作响的耳鸣声,像苍蝇缭绕耳畔,挥之不去。直觉告诉他自己的身体有恙,也清楚最聪明的选择是去医院。但他顾虑颇深。因为没有这个城市的社保,一个感冒恐要花上几百上千的悚闻着实吓到他了,以致早该有的寻医,延宕至今而未有。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如果钱不是多的花不完,他一定不想成为那样的冤大头,所以他情愿往好处想。他常回忆起念高中时的一次重感冒,酸软无力几乎快要走不动时,他硬是靠喝兑了葡萄糖粉的白开水生扛,以消瘦十几斤的代价挺了过去。往后数回,他也遵循着同样愚蠢的做法。直到有一天落魄在北京海淀区的地下旅馆,他突然植物神经紊乱瘫倒在床上不能动弹时,双眼瞪着密布燃气和供水管道的天花板,他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恐惧的总和。迫于生计,那几年他不断换工作,以尽可能寻得一份薪水尚可的工作。他走马观花的地方太多,以致除了傻瓜相机记录的数千张照片,他几乎两手空空。那些只可能贴在少数人身上的,叫做成就感抑或安定感一类的东西,他总是奢望不及。但他认定自己不是一根烂掉的木头,他想过要做彻底的改变,与从前的自己划清界限。于是选择在一个城市安定,任劳任怨的早出晚归,殚精竭虑的想积攒更多钱。但形单影只没有女人慰藉的现实,似乎抹杀了他一切的努力。从不会有完整的辩解,因为没有人会认真的倾听。他被理所当然的视作怪胎,或者一个失败的残次品。以至于有一天,他开始见怪不怪。很多回他在镜子前发憷,想扪心自问却不能。于是他嘲笑镜子里那个八零后生人,一个行将三十的男人,将来还会有什么远大前途。那一路稳定上扬的发际线,那张没有丝毫违和感的长方脸,那眼睑边暗暗泛起的鱼尾纹,谁会装作圣母慈悲般对他正眼相看并抱以好感。挠头,低首。一个深呼吸,接着一个长叹息。对耳鸣抑或失眠,他已经没有太多的办法。辗转反侧却无解,于是踢开被褥。打开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尝试用麻木对抗麻木,他反复折腾过多次。盯着刺眼泛白的屏幕,追一集最新的美剧《犯罪现场调查》。他太过喜欢纽约篇里那个叫迈克?泰勒的谦谦君子,因为他如此钦佩既深沉又果敢的人。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应该像其中一个人。敢于从血淋淋的抽丝剥茧中获得正义和满足,然后借此消减内心的不安与颓废。哪怕只是一个旁观者,哪怕得到的只是些许的满足,然后试着继续躺下,试着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