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恩宠,也是警告?龙椅上那九五至尊到底揣着什么样的心思?给一个奶娃儿赐这样的小字,警醒的是这个将来会长成的墨家养女,还是掌管大炎朝廷流水金银的墨氏一门?难怪家里人谁都不唤她小字,倒是父母叫兄姐弟弟时叫小名叫得顺嘴。
墨飞羽毕竟年幼,怎么想得了那样罅隙?只是顺着父亲所言略微思虑,她问已是面色有些苍白难看了。
“羽儿,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可以真正趋利避害,一种是真的笨蛋,如横王那样的,欺负他害他毫无意义,反而蠢笨到让人懒于对付。你既生来不是横王一类,只能增益智慧,时时刻刻警醒自身,便不畏滔天风浪,哪怕倾巢覆灭,未尝不可从头再来。要么船永不出港,便有一世风平浪静,要么便练成铜皮铁骨,虽遇风浪而不毁金身。”
墨飞羽正因为圣人赐名中所含的凶险而心下惊悸,听得墨光远这段话,一颗狂跳不已的小心脏竟慢慢回落胸中。
不错,其实这些话父亲早就说过,甚至还被她拿来照本宣科地教了六皇子一番,她自己却忘了这道理,兀自扰乱了自个儿的心绪。强者越强,便不惧他人挑衅,智者多思而不被愚弄,就能在风浪中泰然自处。
墨飞羽抬手擦拭额上汗珠,迎着午间明媚的阳光,竟是仰头对着墨光远笑得灿烂。墨光远嘉许地看着女儿,知道她果然想通,便让她坐下,更把自己面前的清茶推到她跟前。
墨飞羽咕咚咕咚灌下好几口带咸麻味儿的凉茶,顿觉神清气爽,坐得周正地对墨光远道:“儿这一年来竟恍惚至此,所幸父亲点醒。儿如今知道避战者终败的道理,便是儿不想蹚浑水,却也得知道浑水朝何方流淌,否则谈何避祸,谈何自得其乐?儿往后定然不忘知己知彼的道理。”
墨光远知道墨飞羽这一年来逃避不前的心事已解,抚掌朗笑几声,叫了丫头来添饮,这次却是要了墨飞羽喜欢的雪耳冰糖梨汁。
待甜饮上来,墨飞羽已拿白瓷勺儿吃上了,墨光远便又将话题转前面那段:“陈贵妃出身将门,其父怀国公以军功封爵之后便自辞军务,换来女儿嫁与太子,延续陈氏一门富贵。当年陈贵妃入太子府即为太子良媛,与怀国公识时务有关,更与其兄长陈克谷才华过人,对东宫忠心耿耿有关。如今陈克谷身为吏部尚书,更是首相,陈氏连生三子,可见圣眷极隆,年后陈氏以德妃进贵妃,与皇后一争之势已成,昨日圣人更令其分权,这种时候贵妃娘娘若真有大心,就应当收敛蛰伏,免得沾上骄矜二字让人参上一本坏了陈氏一门的事。你可明白她不管不问的其余缘由了吗?”
“儿明白,”墨飞羽极快地回应道,“她不管此事,是不想引得皇后对她过于在意,也是明明白白的放纵。毕竟皇后做出这等事来,圣人是晓得皇后对六皇子不好的,但凡听说此事,必不会相信皇后给出的治人死罪的理由,心中只怕对皇后会更为嫌恶,这样一来,于贵妃而言却是不能再好。”
伸手捋捋胡须,墨光远对女儿一点就通十分满意,随即再问墨飞羽:“那六皇子呢?你觉得他做了什么?”
“他能怎么样?”墨飞羽讪笑,“儿亲见过他,也不十分蠢,还晓得儿是为他设计,性情倒也纯良,就是性子优柔,否则也不能被那陈二郎欺压到那等地步,更不至于没法子从皇后手里讨个小学来上。儿料他一定说过情,只是无用罢了,须知圣人虽把他交给长公主,皇后到底还是他正正经经的母后。”
六皇子被皇后认在膝下,圣人让他反省三日,长公主当然不能在这几天里就接手过去,皇后以母亲的身份问责他身边亲随,大义名分都不缺,一个被欺负惯的皇子暂且翻不起什么浪,更救不了自己的人。
只是……她会不会害他更难过了?墨飞羽有些晃神。他在御花园欲一搏生死她是亲眼所见的,若她没瞧错,那副有些孱弱和过于优美的皮相之下,他骨子里应有一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心。但他哭她也见过了,那晶晶亮亮的泪珠儿不要钱似地落着,竟是比她这个正牌女娃还能哭鼻子,只怕他身边原本没几个人,昨夜里又死了两个,不知会不会又赚他一盆子的金豆豆。
话说这六皇子哭起来真是有些惹人心疼,那小小尖尖的下巴,那肿了的凤眼,抿得青白的小嘴儿,实在我见犹怜得紧。
咦!她在搞什么鬼?怜香惜玉这四个字给绝色美人用着还行,她怎么想的套在天家血骨身上?莫非她也跟那陈二郎一样是个**之徒不成?
越是这样提醒自己,墨飞羽越是忆起六皇子那衣冠不整露着胸脯可怜巴巴的小样儿,于是在心中臭骂自己蹬鼻子上脸**之徒不绝,忙把脑子掰正,挺直脊梁一本正经同墨光远说道:“儿还想了长公主的事儿,虽则六皇子是侄儿,又交她**,但长公主也是多思多谋之人,既夺了六皇子教养之权,肯定不会再去触皇后的霉头,只管将来教好六皇子就罢了。圣人虽为人父,但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管这样的闲篇。况且圣人既捧了贵妃,如何料不到皇后娘娘心头有气?便是一进一退,一迎一让,父亲教过儿,不能光给人家耳光,也得塞点儿糖果不是?”
墨光远听得出墨飞羽所言的确已是在她如今的认知基准上做出的判断,虽说对安平长公主和皇帝的心思估得有不小出入,又念她年幼被惊吓了一番,也就没太吹毛求疵,只是怜爱地叫她喝完雪耳汤便回楼里休息。
墨飞羽知道墨光远今日虽然休沐,却已在自己身上耗了大半天时间,连忙三两口喝了东西告退,偏在嘴上还提起楼凝烟这几日给墨光远新秀了件外袍的事儿,才肯带着小厮离了内苑。
墨光远独自留在亭中,一面打谱一面觉得好笑,知道女儿这番故意是让他留多些时间陪妻子。待他走得几步棋,便又揣摩起圣人将六皇子交给长公主和做主让贵妃分权的事儿来,干脆命人收了棋子,如墨飞羽期待的那般朝宛然园寻妻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