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日,刘启挨了庄主黑风掌,便自感体内变化,如翻江倒海般折腾,头晕目眩,难以抵抗坚持。后他误打误撞,于现实和幻觉之间游走徘徊,最终在鬼泣崖,晕厥了过去,不省于人事。
也不知经过多少时日,刘启昏昏沉沉醒来,只是头还很痛,四肢疲软,无法动弹。他见周围昏暗一片,唯头顶上方有石孔,能透入亮光,能渗下水滴,嘀嗒不息,仿佛生命的律动。
鬼泣崖水声滔滔,苍茫震耳,于洞内却显渺茫无力,那嘀嗒声反而更清晰透耳。刘启感到口渴,难以忍耐,便试着挪动身体,接那水喝,忽听有脚步声嘈杂传来。他急忙闭起眼睛,假装昏睡,但听有俩人,吵吵嚷嚷,由远及近而来。听得出来,那吵嚷者嗓子极为嘶哑沧桑,不知操何方口音,但确定不是山庄里人。
原来那日,太阳将西沉,晚风微扬,鬼泣崖上,竟凭空出现两位老者。遥看去,两位老者素衣飞扬,袂带飘飘,竟似有超脱天地之感。不知他们经历了多少风霜岁月,亦不知他们来自何方奇峰苍茫。乾坤郎朗,日月昭昭,老者们仙风道骨,豁然生于古尘凡世之外。
其一老者乌龙子,火神祝融后代。相传其先人摒弃火的秘密,潜心于巫术,而被逐出家族。后其先人率妻室,离江汉,至湘西,自此扎根落户,繁衍生息。
另位草驼老者,生辰不祥,先人亦不祥,好草木,懂医术,常孤居于昆仑万花仙谷内,实乃世外高人,乃人人争相传颂的“神医”。他身着浅贝色麻袍,肩背竹篾编圆篓,拄丈长神龙木,华发隳颠,只用布条穿了铜钱,绑成小辫垂于脑后。这老者虽老态龙钟极潦草,却精神矍铄,与谁家孩童相比,不差一二。
“看不到吧。我早就说,这寒蝉明翼隐身伞是件罕物,你老头儿信了吧。”乌龙子说着,摊开右手。突然有毛蜘蛛自他掌心内爬出,攀着丝儿,至二人顶部,来来回回,爬了一圈后,便又钻回他掌心,消失不见。
草驼老者看后大惊,忙弯腰掰开乌龙子手掌,喜道:“真是好宝贝,也给我来件。”
“哎呀,不是看过吗。这手,经你三番五次的折腾,则该剁掉了。”乌龙子不耐烦,合上手掌,沿石崖走着,解释道:“我就实说吧,说了你也不能凑齐。这龙王蛛,乃七月初七夜,明仙山散情坛上,喜妹儿撒下的物件,极其珍贵难得。”
“凑巧啊,我十九岁上便得了。时至今日,那蛛与我相伴五十年整,生我体内,食我血肉,如我左膀右臂,早与我化为一体啦。那隐身伞,便使蛛丝为骨,用寒露当日的蝉翼为面,所以难得。若无稀奇处,才难怪呢。”
“乌老儿,别小气巴拉的,好不?咱俩相遇即是缘,你那么多宝贝,好歹送我件,也算……”草驼老者追上乌龙子,扑棱着他腰间酒葫芦,怨道:“瞧瞧,瞧瞧,里面泡的全蝎与金蜈蚣,可是我日日夜夜,呕心沥血,亲手炮制的。怪不得你现在腿脚那么灵便,定是喝药酒喝多了吧。日后再要,我可没有的。”
乌龙子停下,面朝夕阳不语。草驼老者忙陪不是道:“有,有的是!老儿别生气嘛!”
说完,草驼老者向前,将背篓朝向乌龙子,又道:“你喜欢的,随意拿去就是。”
乌龙子探身,从篓内取出一巴掌大灵芝,塞入腰间所挂的网兜内,只道:“谢了。”
“哎呦哎呦,瞧瞧你这小兜,要比弥勒佛的乾坤袋,强上百倍千倍了。”草驼老者眼放异彩,又绕至乌龙子左边,摸索着那兜,无比羡慕道。
“你这老儿,什么样的稀奇没见过,真真白活了千年。如今遇见我,还要这要那的,定说了假话诓骗我吧。”乌龙子冷道。
“不不!”草驼老者竖起手指,起誓道:“从不说假话。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像我这样活千年的,多多了……什么雪国舞衣,北疆五眼蛇后,还有还有……后土狄娟,黄龙仙人!”
“哎……红尘滚滚,历史如车轮般前进,我等之微妙,竟似颗尘埃。那忧虑犯愁之事,自不必提了。”乌龙子哀叹声,默默道。
“哦,我瞧乌老儿飘飘然,似天地间沙鸥,也有忧虑事?”草驼老者好奇道。
“这个……自另当别论了,去洞中再说与你听。”乌龙子提脚就走。
“诶诶,乌老儿略等等!”草驼老者追去。
崖西立石壁,突兀巍峨,风摧雨残,历经千年不倒。乌龙子至壁前,凑上去瞅瞅,摸着白石,如揭皮般,从石壁扯下一块来。顿时,石壁上有洞口显现,那块皮在他手中,却无声无息,变为灰暗色,溶进这浓浓夜幕中。
“恩,这石皮还不错,形态颜色等果然能随即而变,乱人耳目。”乌龙子端详着石皮,满意道。
“额,啊!”
突然,有少年手捂着太阳,痛声尖叫,如失心魔障般,穿过层层夜色,沿石崖而来。草驼老者见状,忙闪开让道,险些被撞着。
“好险哪!”草驼老者手拄木杖,抹着额间冷汗,道。
乌龙子正端详石皮,未搞清楚怎么回事,忽见那少年跌跌撞撞,向洞内闯去。
“这?”草驼老者赶来,问。
“快去看看!”乌龙子道。
“恩。”草驼老者紧忙入洞,但见少年迷魂失窍,惊呼着莽撞而逃。瞧那情景,就如同撞见天塌下来一般。
“怎么了?”乌龙子重新将石皮覆于洞口,拈指成咒,施了法术,也进来,问。
“瞧着何症?”乌龙子又问。
草驼老者不语,静静盯着少年,沉思会,便疾步上前,持杖敲了少年后颈。立刻,少年闷声倒地,不再折腾。
乌龙子也过来,从网兜内抓团东西,丢向半空。顿时,洞内更亮了些。原来那酷似圆团状,由丝草缠绕而成,内空,乃豢养些萤火虫在里面,散发着荧荧光芒,点亮洞内昏暗处,也将少年面庞,照的十分清晰。
“如此俊朗好看的面容,我儿子也像他这般……”乌龙子蹲于少年身旁,流露出无限慈爱,喃喃道。
“如他这般,你儿子则命不久矣!”草驼老者评道。
“为何?”乌龙子紧问。
草驼老者又不语,只捻着胡须,深陷于沉思中。
“老仙,天下芸芸广众,偏偏逢着咱们。为什么,有缘呢这是!”
“虽说你活经千年的,视生命如草芥。可这娃娃,你得救治救治。佛说过什么唻,恩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虽说你不与佛同道,但义理都相通的。不然,你老仙真负了那‘神医’名号!”
乌龙子觉草驼老者是傲视万物的,又手段高明,生怕不医治少年,便颠三倒四,不顾情面的说出那些话。
“帮我!”草驼老者神色凝重,蹲下道。
“嗯嗯。”乌龙子深明其意,忙从网兜内摸出火折子、干柴、乌油等物,于旁侧点燃。霎时,火光跳跃,将山洞映照的如同白昼。
草驼老者又探了少年鼻息,察了少年眼睑,并诊了气脉,发现少年手臂呈淤青色,十指却泛黑紫。
“为何是这样?”乌龙子不解问。
“预备好针!”草驼老者轻舒口气,未回答他,只扒开男孩上身,却见那心口处通红,触之有灼烧感。
乌龙子言听计从,忙从网兜内掏出一捆绑式皮袋,放于地上摊开,里面刀、剪等器具都是齐全的,都别在上面。内侧里子则插有许多汉针。
“似热邪之症,所谓‘热邪内伏,阳不外出’。我见他气若游丝,脉微欲绝,尚可试一试。至于能否好转,则无把握,需听天由命了。”草驼老者静道。
“那快试试!”乌龙子忙拔出十多支汉针,拿葫芦内酒泼后,放在火上烤了,握于手中备用。
“需帮着我。”草驼老者伸手,道。
“恩。”乌龙子应着,便递于他支针。
“刘启哥?”
此时,洞外忽有阵阵呼喊声传来……
乌龙子正要起身去查看,却被草驼老者扯住。他有些不解,转身但见草驼老者甚冷静,无任何反应,才蹲下来,任由洞外那人喊叫。
后二者话语甚少,都严谨以待,配合也甚默契。由乌龙子帮着,草驼老者取了少年素髎、人中、内关、十宣、少冲、少泽、中冲、涌泉等穴,每穴各留针约一刻钟工夫。
“怎么样,该有些反应?”乌龙子收好汉针、皮袋等物,将干净湿布给草驼老者,问。
“亏你懂得巫术。自古巫医不分家,‘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竟不识得此话么?”
一场生死较量,一番深思熟虑后,草驼老者额上已布满细密汗珠。他盯着男孩,擦净手,语气虽略含责怪,却说得十分平静。
“恩,识得识得。适才你说热邪是什么病症,却怎地这般严重?”乌龙子问。
“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而至心窍失灵。”
“热邪犯于肺,则迫血妄行,多见鼻燥衄血,口干咽燥,咳嗽痰少之症,又或身热,舌红,苔薄,脉数等证候,使桑叶、菊花、薄荷、连翘、桔梗、杏仁、甘草、芦根、丹皮、茅根、旱莲草、侧柏叶配伍而成桑菊饮,又或使毫针点刺孔最、合谷、迎香、上星、少商,以清泻肺热,凉血止血,均可医治。”
“而此少年昏愦乱语,又心口灼热,四肢厥冷,或汗出淋漓,实则热入心包之证。以他现在状态,明日若不好转,则神仙也难治了。”
说完,草驼老者缓缓吐口气,坐于旁侧闭目养神。那乌龙子则盯着少年,哀一阵,叹一阵,慢道:“这,将不知是怎样的一代呢!”
草驼老者睁眼,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怎么,想你家娃了?”
乌龙子点点头,忽想起洞外之事,便起身去查看,回来时,道:“那人走了。”
草驼老者坐着不动,道:“寻人不着,自然走了。他只知他寻这少年,安知他人不寻他乎?”
乌龙子看着眼前老仙,并不甚解他所说话语,但想想自己这六十年风雨,忽然考虑到,割舍不下的,真是太多太多了。
夜沉沉,山风凄冷,洞内却火光跃动,温暖如春。乌龙子摘下酒葫芦,拔出塞子,但见草驼老者已安然入睡,便仰头,咕咚咕咚,饮下两大口。
洞壁有他们身影。身影随着火光跃动,时而被拉长,雄伟高大;又时而被缩短,卑微矮小。乌龙子饮口酒,左右摇晃,指着那影子,苦笑道:“呵呵,都卑微至如此了,却受着他火光控制。”
“呵呵,那地上,所躺的可是你儿子?不,他我知道,不是草驼老仙吗。我说的他,他……”
乌龙子每饮口酒,便对那身影指点阵子,笑骂阵子。有些愁绪,挥之不去,却又肆无遮拦的袭来,像道道利剑,刺向他心窝,将他伤的体无完肤。
乌龙子端起葫芦,高仰脖颈,想狂饮而尽。昔日那些情景,如桎梏,如枷锁,让他挣脱不开,又如那酒香般,肆意弥漫……
“父亲!”他深伏于乌龙子跟前,哭求道。
“滚!你偷习阴暗巫术不说,那堂堂圣姑,岂是你所能求的!”乌龙子手指堂外,咆哮着,如同愤怒的狮子。
“孩儿求你啊,父亲!”他泣泪涟涟,紧抱住乌龙子的腿不放。
“你还执迷不悟!自此,咱俩便断绝父子关系!”乌龙子神情严肃,斩钉截铁道。
“父亲……”他哭喊着。
堂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不断。他抬头,见父亲却面向别处,那背影如高山般,依然巍峨高大,是他所能偎依倚靠的支柱。自此,这支柱轰然坍塌,他当离开……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他泣不成声,磕尽三个响头,却不能报还多年的养育之恩。
“老头子……”他母亲颤抖的身体,眼泪横流,不住求道。
空气仿佛被凝固,堂内突然变作很安静,只闻得外面风雨磅礴,雷声滚滚。他心灰意冷,缓缓起来,转身便夺门而出,冲进雨夜……
“乌鸦儿!”他母亲急追而去。
谁知,有道闪电急剧而下,通彻天地。突然,他母亲倒地,就再也没起来……
“行了乌老,今天喝得够多了!”草驼老者劝下酒葫芦,塞上盖子,强行阻止道。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乌龙子醉意微起,絮絮叨叨。霎时,他突觉洞内景象模糊,壁上影子也晃动不止。
“别走,别走啊……”乌龙子老泪横流,向那影子扑去。
草驼老者跟过去,扶乌龙子至石床,不断安慰道:“快睡吧,乌老!明日同我去山中采药!”
“采,那得采啊!莫说圣姑她要雪国参王,万径山灵芝,就是九霄星星月亮,也没有能难倒我乌龙子的……”乌龙子背靠洞壁坐迟些,草驼老者再次诊了男孩脉象,稍稍放宽心,后又检查了洞口,向火堆内添了干柴,万事平安,便去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