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自鬼泣崖回来,李任丁竟夜感风寒,大病了一场。又因他思念甚重,伤心过度,前后长达十日,才略觉轻便些。这日,孙福宝至李任丁床前,将近日搜寻刘启之事,昨夜离奇之事,刘岩挨打之事,都一并讲与他听。
“哦,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李任丁听后,放下许多疑虑,又暗自猜思道:“神仙都挑中的人儿,可见,我眼光是不错的。”
“哎,刘启哥去做神仙了,我身边便少个说话的人。”
“扶桑山什么山,除去扶桑树,漫山遍野尽是石头吧。乌鸟又什么鸟,想必那里是极荒芜极清净的。哎,刘启哥做神仙,将会何等的寂寞。”
床内侧,躺着那把剑,安静不语。李任丁盯着它,触物生情,默默念道。
“二爷?”孙福宝轻声喊。
“恩?”李任丁回过神,应道。
“你有会子不说话了,莫非身上有不舒服之处?”孙福宝关切问。
“快快,我起来!”李任丁并未讲什么情由,只催促着下床梳洗后,专挑那套暗潮色棉麻长衫穿上,竟默不吭声的向外奔去。
“二爷?”孙福宝后面追问。
“恩,也好,我有事正想托付于你呢。”李任丁停住。
“什么事?”孙福宝问。
“止这两件,办完立刻回我这里。”李任丁说完,凑至孙福宝耳边,嘀咕阵子。
孙福宝细心倾听,又掰着手指,连连点头,将事儿都牢记在心。
“好,快去快回吧。”李任丁道。
“恩。”孙福宝便应着去了。
原来李任丁去父亲那里,先请了安,后告假说不管刘启生亡,都该去祭奠祭奠,也算尽尽多年的兄弟情分。除此,还应探望婶娘一番,失子之痛,伤心不知几许,该勤劝慰劝慰才是。
李勤业暗觉奇怪,心道儿子今日竟如此乖巧,也知礼许多。又因病而困于室内多日,是时候让他出去放松放松了。李勤业思来想去,最后竟暗暗应允了。
顿时,李任丁如倦鸟出笼,困兽入林般,轻松自在,肆意洒脱。他脚步如飞,奔至东院,见孙福宝已备好东西,在房内等着了。
“都齐备了,二爷。”孙福宝道。
李任丁随手翻检遍,见香烛、锡箔、酒器等物都是全的,剑已用麻布缠绕严实,便道:“全带上,去鬼泣崖!”
孙福宝忙斜背宝剑,挽挎香烛等物,紧随于二爷身后。此刻,他方相信,自己的主子是重情义之人,跟着他走,定没有错的。
却说主仆二人,将至梅林时,忽见枝叶遮遮挡挡处,不知谁家小厮正漫步其内。远观之,那小厮身段纤细,娇若杨柳,莲步款款生风,极具女儿之态。
“瞧这曼妙身躯,偏偏生于他身上,真真可惜了。”孙福宝目不转睛,盯着那小厮,默默念道。
“你说什么?”李任丁问。
“嘿嘿,没有什么。方才我记起桩好姻缘,正想撮合撮合呢。若成喽,这辈子也算积德行善了。”孙福宝道。
“我打你!这是什么时候,忘记咱们干什么来的了!”李任丁猛敲孙福宝脑门下,一本正经的向前走去。
“哎呦哎呦,适才我说那些话语,也没有错呀!”孙福宝捂住脑门,痛的只叫唤。
“有错!作为下人,在主子失去好友,无限悲痛之时,却考虑他事,便是错!”李任丁前头答道。
“好好好,我瞧前头那小厮身段生的风流,便猜想如果他为女儿身,定会眉清目秀,细皮嫩肉,风华绝代,堪比月宫嫦娥,故编排出那些话来。”孙福宝道。
“慢着!”李任丁忽然停下,借枝掩身。
“怎么了?”孙福宝也停下,偷偷瞄着那小厮。
“他又是谁家小厮,难不成与我同样心思,知道刘启哥成为神仙,也过来祭拜了。可见,天下并非我一人,有这么巧妙了。”李任丁暗暗想着,问孙福宝:“可是庄主家小厮?”
“对呀,没错的。他来这做什么,也是祭拜的?”孙福宝疑问道。
“哦哦,由此可知,刘启哥做的好事,多得多了。升仙后,必十分得人们挂念。”
“福宝呀,咱略等等,且看他是怎么个祭拜法,又要做些什么。”李任丁道。
“恩。”孙福宝应着,便与二爷同样,猫身于林内,看那小厮缓缓至崖旁,将是怎样个情景。
却说刘岩、宋伍复提议,将刘珊扮作小厮模样,同去鬼泣崖。谁知入梅林时,二人又借言说要往别处寻寻刘启,不能再与刘珊同道而行。
刘珊见二人言辞恳切,句句不离刘启,方猜想他们已改过自新,就轻易相信了他们。
“妹妹,你便在这里等好吧。”刘岩不顾脸面淤青,将昨夜之痛也抛至云外,与宋伍复对视笑下,扯着他就灰溜溜走掉了,不知要做些什么勾当。
待二人离开,刘珊临风静立。她望着那片梅林,枝桠横斜,郁郁葱葱,有些记忆,是有关落雪的冬日,却尤为深刻,毕生难忘。
“珊妹妹,等等我。”
“珊妹妹,咯咯咯……”
去年冬,山庄迎来第一场雪。皑皑白雪,纷纷扬扬,落了三天三夜后,于次日凌晨止。太行山上下,处处银装素裹,如梦境般洁净。唯独这处,红梅如骄阳,红梅似火,开得更为狂放热闹。
“珊妹妹,我追上你了,咯咯咯。”
那日,他披件虹色翎眼貂褆锦连帽大氅,在后面笑个不停……
那刻,他抱住她腰,搂她于怀内,轻吻她睫毛……
周围,白雪静静飘落……
刘珊于林内缓缓而行。她碰触每片枝叶,其内暗藏花苞,正沉沉熟睡。她突然想到,那些花苞是不是同样,期待在落雪的冬日,遇见能托付终生的人。
那日,她拥抱于他怀内,便想着拥有整个世界。从此,不论贫穷富贵,两人相依相偎,不离不弃,简简单单,平凡了此一生。
刘珊瞧瞧自身行头,暗觉可笑。她想若现在这样子,刘启哥能否辨认出她,再搂她入怀。
“呵呵,人家本是位女娇娥,安静的可人儿。”刘珊暗暗想着,步至崖旁,听江水滔滔,望怪石嶙峋,不觉又愣神会,暗道:“我打听着刘启哥哥,消失于此,那么他魂魄,即便是无法捕捉的影踪,多多少少,也萦绕此处了。”
“可不是么,天下之水,总汇为一处。我将些物件留于此,不管哥哥魂灵影踪,不管乘风踏水而来,遇着此物,总能了解我一番情义了。”
刘珊细想着,从衣内掏出几幅坠子,或挂于杂枝,或弃于草丛,或丢于江内,前前后后,竟走了好些路径。
山风飒飒,草内有坠子晃动,后竟飘浮在半空,极像被人托在手心内的。刘珊看见,急忙奔去,停于坠子跟前,心内呼喊道:“刘启哥,是你吗?”
坠子却应声落地……
“刘启哥哥,是你吗?莫不是你魂魄已感知,特来于此。”刘珊心怀渴望,千万次呼喊。她寻寻觅觅,茫然四顾,只是那感觉是如此熟悉,却寻觅不见他身影。
“我是刘珊,是刘珊啊!难道我扮成这样,你便不识我了。”刘珊慌忙扯掉帽子,披头散发,想诉说,却不知向哪方诉说。
“你魂魄既有知,却为何不与我相见。如此这般,我刘珊便寻哥哥去。”她临崖静立会,不觉合闭双眼,张开手臂,轻轻向崖下跃去。
“不可!”李任丁及时赶来,攥紧刘珊手腕,顺势一拉,便将她搂抱在怀。
“是他!我只想他为富家子弟,养尊处优惯了,所以才无心留意于他。今日他也来此,难道与我有着同样情怀,也是为刘启哥哥而来。”刘珊颜面绯红,如盛开的梅花,静躺于李任丁怀内。她见他容貌清癯,面泛粉气,嘴角浅扬含笑,双眸如繁星般深邃,顷刻间便能俘获万千少女芳心。她盯着他,想不语,心却藏不住事实,砰砰跳动的厉害……
“是她!我只将她比作为山野幽兰,清水芙蓉,集傲然与洁白于一身,甚至高不可攀。看这身装扮,可想而知,她是背着庄主,并为刘启哥而来。”李任丁抱刘珊于怀内,面部发烫,体内热血却沸腾不止。他看她容貌净皙,淡雅脱俗,比幽兰、芙蓉都不为过。此刻,那朵兰,那朵芙蓉,近在咫尺,他却有些不知所措,不忍去碰触了,只想搂抱的,更紧些……
丹崖,青松,白练,处处生景,景景相随。时光之美妙,真想静止于此……
“二爷,二爷!”孙福宝追喊着,跑出梅林,但见眼前情景,顿时目瞪口呆的立在原地,不敢动弹,更不敢高声叫喊。
天地万物,一切的一切,伴随着时间,仿佛就此静止……
“刘珊妹妹,那……那……。”李任丁平静时,才恢复神智,只慌的丢开手,站于旁侧,像个犯错的孩子。
刘珊忙从他怀内出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好,却也十分慌张。后她只满脸羞红,像头小鹿,惊慌失措的逃走了。
“妹妹,那珍珠粉!”李任丁紧追几步,却被孙福宝拦下。
“二爷,别忘了咱是来干正事的。”孙福宝道。
“还有什么比这当紧。”李任丁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朝刘珊喊道:“用完了说声,我还有!”
刘珊停下,回眸一笑,便转身出梅林,至石径,被刘岩与宋伍复接了去。
“快快!”李任丁拉孙福宝上高石,指着那方,担心道:“福宝,你瞧瞧,那两个人是谁?”
“哪两个?”孙福宝伸长脖子问。
“那两个。”李任丁答。
“不是刘少爷与宋伍复吗?”孙福宝细瞧阵子,道。
“哦,那我就放心了。”李任丁抚着胸口,大喘气道。
“二爷这是怎么了?”孙福宝问。
“哼咳咳,没事,没怎么。只是那夜偶感风寒,这会子头还痛些,鼻子也堵。”李任丁道。
“山里风寒,咱们待会便回去吧。”孙福宝道。
“恩恩。”李任丁下来,指着那石,嘱咐孙福宝道:“面朝着江水,把东西摆于这石上吧。”
“好嘞,二爷。”孙福宝也下来,依次摆放完火烛、香炉、酒器等物,后又将剑横于石下。
李任丁理衣正冠后,在石前严色站定,先添了香火,后续了酒水,然后端起酒杯,面朝江水,祝道:“刘启哥,多日不见,听说你做神仙去了。哎,说走就走,怎么着也要顾顾咱么兄弟间的情义,与我作别作别。”
“话不多说。这杯酒,敬天!”
李任丁将酒倒于地上,又让孙福宝续满了。顿时,酒香混着烛火香气,化作缕缕青烟,缭绕蒸腾不去。
“既然做了神仙,就遵守天规天则,好好的吧。咱们都照顾好自己,为彼此省些挂念。这杯酒,敬地!”
“哎,也没啥可说的。最后这酒,敬咱们永远的情分吧。”
李任丁敬完酒,又拿宝剑,临崖道:“这剑本是要送于哥哥的。你做了神仙,也收下吧。”
“二爷?”孙福宝喊道。
李任丁合闭眼睛,摇摇头,只狠心将剑丢下崖去。待转身时,他却发现自己热泪盈眶,终忍不住,悲泣起来。
“二爷跟刘启爷好,舍不得分开,我们都知道的。如今二爷想哭,就放声哭出来吧。”孙福宝过来搀扶,安慰道。
伤离别,李任丁复想起刘启之音容笑貌,久久难挥去。他又暗恨上苍,芸芸众生中,为何单单选中再简单平凡不过的刘启哥。
想此,李任丁更觉委屈,便不顾形象,嗷嚎大哭阵子,才略觉好些。
“二爷,山风也寒,咱们回吧。”孙福宝已熄了烛火,收了酒器等物,打好包裹,等待回去。
“恩,回吧。”李任丁哭红着眼圈,点头道。
“二爷身子刚好,先回家歇会。过了晌午,再去刘启小爷家,探望如何?”孙福宝问。
“恩。”李任丁应着,便同孙福宝回山庄,午后探望钟氏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