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阳光是最温暖的,因此村里的许多老头最喜欢蹲在草垛根下,边聊天边享受。冬天的阳光,从科学上讲,富含紫外线,多晒能预防佝偻病,想到这儿,我觉得脸上麻麻的刺痛,我于是担心脸是不是给晒紫了。
但是今天毕竟有一件事发生了——它对我来说很重大,像心灵里的里程碑。它让我不能专心享用这阳光普照的恩惠,我必须找某种理由来面对我即将面临的生活。于是我和我的心灵进行了一次掏心窝的交谈。
我问心灵,这种命运你喜欢吗?我把你从冰冷得如同地狱,黑暗得如同海底,封闭得如同铁桶,刻满了自卑、自弃、自嘲、自馁的山洞里带到了这个清新的世界,它是一个不大的小屋,但足以装下你,它是一个女子热热的心肠,甜如蜜,甘如饴,它如火而不灼热,似水却温暖,像冬日的阳光。它写满了赞美的诗,似乎还回荡着虔诚的钟声,它没有了束缚,而且鼓励放纵;它洋溢着一个女子的气息,这个境地,你满意吗?
满意,我当然满意,这是我的渴望,从我幼小时开始。心灵迫不及待地说。
可是,你怎样保持你的纯洁宁静?你敢保证你的刚刚开启的心不再关闭?你有把握你永远都能照射到阳光?你能担保不被物欲所动?它固然现在容得下你,可你能保证你不会膨胀?它清新明净,可谁知道它有没有污澻暗影?它温暖所以才容易滋生细菌,病毒;它像赞美诗,所以会引来邪恶的天使;它充满异香,所以能改变你的血液,变了你的本色;它是个温柔乡,可是你敢保证没有毒蛇,虎豹,豺狼?要知道,玫瑰有美丽的容颜,却需要长满了刺的身体来支撑。
是啊,我无法预计,只得铤而走险,我需要改变,我不想被压抑,我需要放纵,我不怕细菌病毒邪恶的天使,我不惧毒蛇虎豹豺狼,况且,我同她的心灵谈过话。
你知道了什么?
一缕柔情,一丝怜悯,一种感觉,一份渴望。她的眼神告诉我的。
我想着心灵的话,它反问我,难道你不着迷于她的身体吗?
啊,不,这是万万不能的。
不什么,是不着迷,还是不想谈及此事?任何精妙的思想都会有微细的瑕疵,更何况一个凡人?你能保证你的洁身自好吗?
我脸色苍白,但语气坚定地说我能,我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心灵笑了,说何必紧张呢?现在我已经满意得过了度,像一个粮仓,冒了一个高高的尖儿。微小的悲伤,偶尔失落,不期的厄运都不会伤我一点儿的。
我会心地笑了。
姐姐说,又傻坐着干嘛呢?还不去上课?
我看了看表,确实快到下午的课了。于是道别。
姐姐亲昵的说,傻样儿,要是不叫你,你还会睡过去呢,记着傍晚来吃饭。
我赧然一笑。
姐姐的笑脸像太阳,美丽而永恒。我是一个喝醉了酒的驾驶员,而三轮车像吃了兴奋剂似的蹦蹦跳跳,我的内心极度欢腾,我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傍晚,我踏着最后一道霞光回到珊瑚岛,风拨动了无数根天地之弦,发出不尖不沉的混响。寒冷和风把人们锁在家里,出租车、摩托车早早亮了车灯,显得黑夜的色彩渐浓。
岛民们都忙着收拾东西,姐姐见我来了,很高兴的样子。我说要不还能再早点回来,可是班主任超长发挥,姐姐听懂了我的幽默,说他啰嗦什么了。我告诉她还有一个多月就放假了。她笑了笑说别报喜不报忧,是不是考完试才放假?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熟悉的气味,但没到被忽略的程度。生活在一个一成不变的环境中,周围的一切常常被忽略。比方说,你知道你家的楼梯有几级?有个医生说了一句名言,要是你感觉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存在,那么这个部位肯定是病了。
我奇怪的是,为什么对屋子里的气味那么耿耿于怀?我似乎总要有意识地重温一遍,好像在验证,难道是因为我第一次熟悉这个屋子是用的鼻子?
姐姐换了一个亮度高的灯泡,比原来的亮很多,起码看书不伤眼睛了。她出去买饭了,屋子里似乎还回荡着她的皮鞋的哒哒声。灯光让屋子亮堂很多,我才终于看清了造这间小屋用的墙板是多么脏。让人以为它本来就不是白的,而是刷了木头纹理一般的漆。
吃过饭,她问我是不是要回去上晚自习。
我眉头皱了一下,她见了,说那好吧,今晚别去了,以后必须去,否则不让你进门。
好啊好啊,马上就摆起家长作风了。
外甥嘛,我要好好管教你,否则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是家长都会这么说。
她翻了翻我的盛书的小箱子,说她那时也爱看课外书,一般看那些中国的,外国的那些人名太难记了,看着看着就忘了。我说我也有同感。她拿出《简爱》,说她从来没看过,不过它的口碑挺好,又问我书里讲了什么。
我说就是讲了一个女的,长得比较丑,不过心肠挺好的,也很聪明,从她小时候一直讲到结婚生孩子,嫁给了一个丑丑的,但人格有魅力的男人。没什么惊天动地,就是语言写的优美。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说她挺喜欢看那些写得语言好的书,心里还羡慕呢。她又问我茶花女怎么样?
看了有点伤感,既没有完美的结局,有没有美丽的语言,或者让人怦然心动的表白。我说着,手夸张地做出爆炸状。
她笑着,看我的表演。
让人看了觉得一座美丽的雕塑被毁坏了,一副名画被撕碎了,一种与美丽,美好,美好永远隔离的感觉。
我对着她眨眨眼,意思是听懂了吗?
她一把抓住我的头发,使劲晃,“说的跟真的似的。”
然后她又拾起《红楼梦》,手指如抚琴,快速划过书页,仿佛在赞赏,又在表达一种曾经领略的成就感。她说以前看的是电视,上学没法看原著,现在终于有机会仔细过一遍原著了。然后认为地把书放在枕头边,把其余的书装好。《牛虻》她只是瞟了一眼。
我说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读书人就爱看书了。
她笑说酸死吧你。
她把我的枕头放在床上,没有对它的清洁度发表意见。
然后我帮她解开捆被子的绳子,把被子搬到床上。我说我还有褥子,再铺一层。她说太麻烦,好不容易保存的热量就放跑了。我说也是。
姐姐说,你还是睡外面吧。你睡觉不老实,最好滚到地上去。
我说你别冤枉人哈,我一向睡觉老实。
她说我才懒得冤枉你,那天晚上把我弄醒两三次,还把两只臭脚放我身上。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你睡得像头死猪,被卖了也不知道。
我没有话说了,她又说现在分开被子盖,除非你往外滚,要是你再往里滚,嘿嘿,我就往外蹬。最好把你一脚蹬下去。
那样才好呢,地上多宽广,唉,海阔凭鱼跃。
她忍不住笑起来,说你睡得那么死样儿,一头磕桌腿儿上也不见得醒。
说完仿佛这事真发生过,忍俊不禁。
她把我的被子展开,说它很新。我说我刚拿出来用,以前盖的毯子。
她快速把她的绣了花的被子向里一折,然后迅速把我的被子伸展开,好像被子里真的盖了一个妖精的灵魂,害怕稍微怠慢了它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