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舍友们都很惊讶。杂七杂八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是不是接到啥通知了?
不是,我只是要搬到亲戚家住。
住哪儿?我随便指了指方向。
是不是出去住旅馆,找了个鸡窝?
我哪儿有那么多钱?其他人也起哄,说看你们天天光说不练,人家是只练不说。又是一阵哄笑。我虽有些生气,但想到他们并无恶意,便强压了怒火。
取笑归取笑,他们还是热情洋溢地帮我把东西搬到停放较远的三轮车上。他们看上去有些惋惜,好像我走了天平上就少了一颗洁净的砝码抗衡污秽的舍风。其实他们的嘴也一刻没闲着。
你就这么走了,你难道不想看她们洗澡了?
她们傻啊,现在还洗澡?
你不是就爱和她们一起上厕所吗?
那是你的嗜好,俺不雷同。
完了,又少了一个听众,以后宿舍全是发表意见的。小新故作悲哀地说。
我祝愿你们各执一词打起来,哈哈。
我像诸葛亮舌战群儒,反唇相讥,没想到分别竟也是快乐的。
最后,大斌煞有介事地说,兄弟啊,祖国之栋梁,到亲戚家住一定发奋图强,这是我们对你的期待。
我受宠若惊地点点头,说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他们有的没听清,有的听清了,但一头雾水。只阿显说,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这样一说,我到有些离不开他们了,到车轮毕竟是在往前走了。其实我最舍不得的还是大斌。
大斌,体重不可考,身广体胖,天生卷发,颌有羊须。此人系外地人氏,说话文质彬彬,更其名含斌,人称大斌。我与他相识三月有余,渐渐觉得与他志同道合。常常与他交流志向,他为人厚道,少心计,开诚布公,为众所爱。
我自己觉得若干年来我还是培养了一点说笑疯闹的性情,没想到在宿舍这个没有管束的空间这样的性情都淋漓尽致流露出来,有点过期无效的担心。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和大斌玩一次相扑,地点当然是大斌的铺得过分华丽的床,他的褥子是棉垫,上面铺了一张厚厚的虎皮色的毛毯,我们相扑的目的是“放松身体、愉悦身心”。
我和大斌每晚的现场直播渐渐成了黄金强档,有了较固定的观众。想想吧,四十多个人,总归不能都去看那些女的。他们有的会自告奋勇当裁判,有的只为一方加油。或许他们有同情弱者的心理,因而时常专门给我鼓励,幸而大斌并不受其影响,仍兴致勃勃地和我扭在一起。
我们的首发姿势是跪着的,因为在下铺,稍出头就挨碰。因此我们也格外小心,安全第一,比赛第二。我们时常把木床摇的吱吱响,像六级地震,因而有好事者会嚷一句,又做爱啊,悠着点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大斌体重近乎两倍于我,但取胜的机会并没有因此而来得多。我是这样认为的,再怎么重的一堆肉,如果少了骨头的支撑,也发不出力,就像再怎么强壮的人,没有精神信念来支撑至多也是个庸人,甚至不如一头牛。一位天才的拳击家曾说过,他重于我,我并不怕。但我有完美的技术,坚强的意志,才是真正让他害怕的,我认为身体永远是次要的。
我自信帮爸爸干农活练就了一点儿牛劲,更有拳击家的教导,我每次都有九成的信心。我往往是后发制人,见他铺过来,我巧妙一躺,顺势勾住他的脖子,跨到他身上,把他的手平展开,让他无力反抗。几个回合下来他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我当然不是常胜将军,偶尔也有失手的时候。他则像饥饿的人扑倒面包上,除非吃不下了,否则不会罢休的,他一定想,好不容易得手,要尽可能多地挽回面子。他的笨重的身体一抖一抖地压下来,我觉得他的肥肉会变成流动而粘稠的物质,渐渐把我包起来。我的血液冲撞着血管的各个分叉,灵魂仿佛要挤出来。像吹气球,使劲吹一下,气球胀一点儿,当你换口气时,它不失时机地收缩,弄得嘴好不惊慌,一瞬间产生酸酸的感觉,好像脸上的肌肉抽了筋。
有一次,我失手了,算是被他彻底征服,他因此也好好把我教训了一顿。是这样的,当他扑向我时,我仍旧想躲过去然后勾住他的脖子。我相信我的速度是够快的,但我太大意,一下子倚到床头的横杠上,它是方形的粗木,棱角锐利,像早算计好了,等在那里让我中计。我只觉得脊椎骨一阵剧痛,便忘了要躲出去。他于是胜利地压着我,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压下来,我只觉得腰要断成两节,头已经快接触地板了。那根横杠像通了电的烙铁,越来越剧烈的灼痛。我还跑自己脑袋里的血管爆裂,眼球被鼓出来,只好讨饶。可恨他意犹未尽,仍像疯子一样压着我,从那以后几天里,我的脊椎骨像被谁取走一截似地疼,后来再跟他相扑总是心有余悸,适可而止。
我骑三轮车的技术不是很熟练,甚至是很不熟练,我像喝醉了酒,歪歪扭扭来到珊瑚岛。路上的行人纷纷为我让路,投来好奇,或是惊恐,或是责怪的目光。
刚才大斌还很惋惜地对我说,你走了,不能相扑了。
我说只要你想,我会偶尔去宿舍睡觉的。
姐姐正忙着招呼客人,头也不抬看着手中的活。我看见她的帐篷里坐着五六个男男女女正谈笑风生的。我走过去,她用余光觉察到我的存在,边抬头边说,你。。。。,她楞了一下,然后笑了,说原来是你啊。我还刚要说,你要点什么呢。
我小声说我把东西搬过来了。我说话时的底气很虚弱,因为我突然觉得难以启齿了,我甚至觉得这原本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我对它将承接的下文——接下来的情节——充满疑虑。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思想在消磨当初要搬来的决心,我好像在害怕——害怕她说,啥?我什么时候让你搬来的?因此我在张皇中等待。
谁让你来的?她接着问了一句,我的心崩的一声。
啊?
我不是说我帮你一起搬吗?你看我现在忙的。她白了我一下。
我舒了口气,说东西不多,都在那。
她擦了擦手,费力掏出钥匙,说你自己先搬进去吧,晚上再整理。
我拿了钥匙走了,过道很窄,刚刚能走开三轮车。我努力抓住车把,防止它撞到墙上。路面上凹凸不平的砖把车轱辘咯吱得兴奋不已,恰似我的心情。
开了门,熟悉的化妆品的味道。我不知怎么摆放才算合适,只好把东西堆在墙角。我喘息稍定,便锁门出去了。
我还给她钥匙,她说你拿着吧,别丢了,就两把。我于是想起刚才那锁是崭新的,钥匙装进口袋,犹如定心丸吞进肚子里。
我帮她把烧好的肉串递进去,里面有四男三女,好像不是一伙人。他们奇怪地看着我,我努力镇定地把东西送给“靠北边的那一男一女”,那男的看了我一眼,漠不关心的表情。我礼貌地说你们慢用。他只是象征性笑了一下。
我回到了阳光下,阳光下姐姐的头发熠熠闪光。她今天扎了辫子,头发都服服帖帖的,被一个如同蓝绿色牡丹花一样的绳结归纳成一股。我坐下来,身后的帐篷挡住了很多风,阳光因此强盛起来,我穿着黑色的外衣,不久便觉得阳光如同滚烫的细针扎进身体里,只是还涂了麻醉剂,因而没有疼痛,只有温暖。我静静享受这样温存,只觉得全身被暖流环绕,骨缝中也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