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玉心无旁骛,剑招源源不断地涌出,使到高兴处,往往两招合而为一,三招也能任意剪裁,揉杂在一块儿。于他而言,这些似乎都不是什么高深道理,只觉得需要,便自然而然地使了出来。如此一来,这门寻常之极的剑术岂止十三剑?经他一变,百招也是不在话下。
他当局者无心,孟孝恪却观弈有感,心想:“枉我还是他的师兄,白长了他八九岁,只需他的剑再快上几分,气力再强上一些,我哪里还是他的对手?”又接了几招,见孟怀玉的小脸上渗出了许多汗珠,知他到底年幼,功力微弱,当下出声喝止,丢下树枝,拉过衣袖给他擦去脸上的汗,心下的震惊和喜悦之情已然无以复加。
孟孝恪问道:“怀玉,你跟师兄说,你的剑术是谁教的?”孟怀玉摸摸头道:“自然是你教的呀!”孟孝恪道:“那么平时都是你一个人练剑吗?”孟怀玉道:“是啊,我空闲的时候便爱练剑,左右也不怎么累人!”
孟孝恪笑道:“你的剑法随机应变,使得真好,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孟怀玉小脸一红,嗫嚅道:“咱们的‘大槐心经’中不是有吗?叫做‘善出奇者,常胜不败’。”
“好!”身后突然有人大喝一声,师兄弟皆是一惊,转目望去,却见陆象先正垂手立在一株大槐树下,胖袖宽服,满面春风,双眼中好似要掉出金子来。
孟孝恪慌忙领着孟怀玉上前行礼。“好孩子,”陆象先俯身道,“你的剑法都是你孟师兄教的吗?”
“是啊!”孟怀玉虽然心中疑惑,却如实答道。孟孝恪苦笑道:“我哪有这等本事?都是本门剑法精妙,兼之怀玉聪明用功。”心想:“天幸我当初没有胡乱引导,否则竹篮子打水,早已错到姥姥家去了。”
陆象先心下自然有数,摸着孟怀玉的小脑袋,微一沉吟,道:“好孩子,伯伯问你,你想不想学习本门最高深的剑法?”孟孝恪心中狂喜,在后面轻轻推了孟怀玉一下,低声道:“傻孩子,还不跪下给师父磕头!”
孟怀玉望了他一眼,默默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陆象先一把将他抱起,轻轻掸去他身上的灰尘,笑道:“好,好!从今以后你就是为师的入室弟子!”激动之下,声音竟有些颤抖。
当天下午,陆象先便召集全派若干人众,宣布了收徒一事。众人有羡慕的,有惊讶的,也有为孟怀玉高兴的。孟孝恪见这个身世可怜的小师弟从此有了名分和依靠,自也是欣喜不胜。
话说孟怀玉自拜师之后,逐渐学齐了“指桑四十二剑”和槐花派的独门内功心法。他本已有些根基,兼之天赋异禀,此时更有名师教导,内力和剑法都是水到渠成,不出五年,已然脱胎换骨,成了二代弟子中后来居上的佼佼者。
陆象先得此佳徒,深感光大师门有望,对孟怀玉越发器重,虽未明言,全派也都知道,将来这第五代掌门之位应当非孟怀玉莫属了。
如今封神大会之上,孟怀玉果然不负众望,连克强敌,将“指桑剑”的声望提升到了极点,虽然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败于“剑神”宁不臣之手,但陆象先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孟怀玉还太年轻,许多关窍未能解得透彻。只需多予磨砺,假以时日,必能登堂入奥,得窥圣境。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料到,这时候竟凭空冒出一个李羞妍来,不仅套走了孟怀玉的心魂窍魄,还将他连人也一并带走了。陆象先闻知此事,震怒之际,又颇感无可奈何。
孟怀玉自小知礼守规,从不需人操心,一直深得众人的喜爱,而陆象先对他更是视若珍宝,千从百顺,从未以一指加于其身。
封神会一结束,孟怀玉便即跟着众师兄回到槐花派。孟孝恪等几个师兄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待他直似亲弟弟一般,此刻心里都没了主意,一个个早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陆象先毕竟是全派之首,当先冷静了下来,将孟怀玉带到祖师祠堂中,对着一屋淡红的灯光,为这小弟子细细地剖析此事的利害关系。孟怀玉得知了毒医李冰傲与中原各派的恩怨之后,一语不发,默默地跪在历代祖师的灵位前,心中苦涩之极。
他与李羞妍相处半月有余,彼此间虽没有海誓山盟,但早已心照神合,你明白我,我明白你,再说一句话都是多余。只是万不料这桩两厢情愿的小事竟有这般多的牵扯,一时之间,心如刀割。少年人耿直热血,有心为两家化解仇恨,怎奈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双方势同水火多年,要想一夜之间化尽干戈,只怕有些异想天开。
孟怀玉并非没想过与李羞妍隐姓埋名,退出江湖纷争,但一想到师兄于他有父兄之情,掌门人对他有再造之恩,若就此离开,岂不成了无情无义的小人?孟怀玉呆呆望着祖师灵牌,心中一片怅惘。
就在这当口,李羞妍到了槐花派。她与心上人约好了相会的时间,在山下守望数日,却迟迟不见孟怀玉下山,不禁担忧起了他的处境,思量再三,终于决定只身独闯这神州大派。
她上山前在身上装了几包用得最称手的毒粉,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只是,狼虎挡道、悍将把关的预想情形并未出现,槐花派的一名当值弟子和和气气地将李羞妍领进了会客厅。
李羞妍只当是陆掌门体恤爱徒的一腔恋情,要成全两人,不觉怒气稍平,脸上红了一片。待见了陆象先,努力收敛野性,一心要给这位前辈留下一个好印象。
陆象先老成练达,一眼就看了个透,心下又是好笑又是不忍。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对门下弟子的婚嫁之事向来是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李羞妍的行为谈吐天地不拘,出乎自然,虽为“罗刹”之徒,却是一派天真,只要妥善引导,未必不能改邪归正。陆象先和她交谈片刻,心意大有松动,但一念及乃师,便又收起了妇人之仁,与李羞妍扯起家常来。
李羞妍是个直性子,没聊多久便有些不耐烦了,见陆象先顾左右而言他,尽说些不相干的,心下一沉,迎头便道:“陆伯伯,你是堂堂名门大派的掌门,何苦来糊弄我一个女孩儿,你只需说成与不成便是!”
陆象先默然半晌,道:“这事怕是不成!”李羞妍修眉一扬,腾地站起,道:“那还啰嗦什么?我自己去见他!”陆象先慢慢站起,道:“他犯了门规,正在面壁思过,现下还不能见你。”李羞妍粉面如霜,寒声道:“什么狗屁门规?书呆子忠厚老实,我才不信他会触犯门规,定是你们耍诡计陷害于他!”
“他不顾道义,与仇人为伍,按门规当罚他面壁一年。”陆象先硬着心肠说道。他倒没有胡编乱撰,槐花派的门规中确实有这么一条。
李羞妍哼道:“仇人?哪个仇人?他喜欢的是我,又不是我师父,我可没有做对不起贵派之事吧?”陆象先不禁苦笑,心道:“不愧是‘千手罗刹’的传人,说起话来半点顾忌也没有。”便道:“我且问你,若你师父的仇家找她报仇,你会袖手旁观吗?”李羞妍道:“那怎么成?本姑娘岂是那般忘恩负义之辈!”话一出口,登时一悔,暗叫不好。
果然便听陆象先道:“那就是了,你们师徒情深,犹如一体,哪里还分彼此?怀玉若与你在一起,不仅犯了本派的门规,受同门所指,更要一并承担令师在江湖上结下的仇怨。他从小遭父母遗弃,无亲无故,身世何等可怜,幸得槐花派收留照料,不致露死荒野,又逢天降神雨,不使珍珠蒙尘。如今否极泰来,正是他一展雄才的大好时机,你若不想看着他被人唾骂,便该设身处地地为他考虑,别再来纠缠于他。”
这话正好击中了李羞妍的心魔。她不是自私自利的人,这个问题也想过一遍又一遍。那日孟怀玉一人一剑初露头角,卓然如野鹤之立于鸡群,群豪震叹,十方敬仰,不知有多少人为之心折。仔细想来,自己之所以会倾心于他,或许一半也是因为他的天人风姿。
李羞妍既想与情郎甜蜜厮守,又十分盼着他能够顶天立地,受人尊敬。但如今两人的身份派系南辕北辙,实不可并肩而论,想要得偿所愿,不啻痴人说梦。故此,李羞妍每每虑及此事,莫不自怨自艾,如刀切心。
可她终究年轻识短,不懂江湖事体,先前虽也忐忑,却仍存了奢望,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便********地坚持了下来。而今陆象先以槐花派掌门之尊,晓之以理,因果利害,头头是道,直说得李羞妍一颗芳心步步下跌,寸寸而断。
她不由忖道:“是啊,我是邪魔外道,书呆子真心待我,我却如此自私,只顾自己快活,从不为他着想。陆掌门说得不错,我若当真盼他好,就该离他远远的。唉,从今以后,我再不见他就是……”
想到这里,泪珠儿断线一般落了下来,身子一软,坐了回去。陆象先见了,心下不胜感叹。李羞妍泪眼朦胧,只觉得双脚如棉,愣了半晌,蓦地吸了口气,擦干眼泪,用尽全力站了起来,说道:“多谢陆掌门教诲,我理会了。”转身向门外走了几步,心里突然有个声音说道:“今日一别,这一生怕是不会再见了!”
刹那间,李羞妍心中大恸,想要再求见最后一面,却又怕徒增眷恋。既已妥协,何必再拖泥带水,惹人厌烦?当下狠下心来,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李羞妍刚踏出门外,就听身后屋顶上一人叫道:“言儿,那臭小子当真变了心吗?”短短几丈远的路,李羞妍的心已凉了大半,木无表情地转过身子:“师父,你怎么来了?”
李冰傲独身只影,飘立于飞檐之上,云袖轻舞,彩襟蹁跹,见爱徒眉眼潮红,不禁叹道:“我来接你下山!哼,这些人可曾欺负你?”
忽听一人朗声念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李道友芳驾降临,失敬,失敬。”陆象先眨眼间已站在了门外,垂手望着李冰傲。身后陆续又有几人赶来,年长的,年轻的,都一脸惊诧地瞧着屋檐上的那个中年女子。
李冰傲不满道:“臭读书的,别掉文了。我要带徒弟走,你让是不让?”屋下众人怒瞪着眼,纷纷回斥。陆象先一挥手拦住身后众人,叹道:“令徒人才俊俏,陆某敬佩不及,岂有恶意为难之理,你二人尽管自便。”
李冰傲见他彬彬有礼,虽不耐此人罗嗦,却也不便再行讥刺,笑道:“我虽听不惯你的陈词滥调,但对你的为人还算佩服,言儿,咱们走吧!”不防陆象先身旁一人突然发话:“姓李的,掌门师弟仁厚,不与你发难,我老胡却没什么慈悲肠子,今日要为我那不成器的三师弟讨回一个公道!”这人身材敦实,两眼中精光闪闪,一句话还没说完,已越众而出。
陆象先一惊,皱眉道:“大师兄,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今日还请给小弟一个薄面,让她二人离去,免得外人说咱们以众凌寡,或是诬赖咱们以人质要挟取胜,不免堕了本派的名声!”心下却在忖度:“‘千手罗刹’的手上功夫独步天下,又有阴险诡异的毒技相助,绝非易与,贸然出手,只怕凶多吉少。合我兄弟几人之力,纵然能胜,怕也是惨胜,若当真动手,这一干弟子必要遭殃,代价未免太大。”
李冰傲斜瞟了那人一眼,道:“你是‘穿花指’胡宏吧?”那人哼了一声,道:“是又怎样!”李冰傲点头道:“传闻你的‘指桑剑’没能练成,却由此创出另一套独门指法,穿花凿树,威力惊人。好啊,你我练的都是指头上的功夫,倒也有趣。”胡宏冷冷一笑,向前跨出。
陆象先忙道:“师兄,不可鲁莽!”转向李冰傲:“李道友,令徒毫发未损,槐花派已是仁至义尽。此时此地尚不宜了结你我之间的恩怨,恕不远送!”胡宏虽为师兄,掌门人的命令却还是要听的,当下只得恨恨作罢。
李冰傲嘿地一笑,轻轻张臂跃了下来,牵了李羞妍的手,大步去了。李羞妍迷迷糊糊中一只手被师父拉着,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走,心里只想:“书呆子怎么不出来见我?他是被关了起来,还是故意躲着我?”
众人看着这对师徒走远,心中想法各异。胡宏最是性急,忙不迭问道:“掌门师弟,干嘛不将她留下?”陆象先叹道:“此人使毒的本事太强,一旦动起了手,咱们这边的伤亡必定不小。”说完转身向屋内走去。
出了槐花派的地盘,李冰傲哼道:“区区一个槐花派的傻徒弟,怎值得你为他如此伤心?”李羞妍缓过了神,回头望着槐花派的方向,突然眼泪涔涔而下。李冰傲冷冷地道:“你若不是我的徒弟,就不会被他们为难,你和姓孟的傻小子也就不会被拆开了,你心里怨我不怨?”
李羞妍拼命摇头,哽咽道:“如果我不是师父的徒弟,早就给饿死啦!师父,咱们回家吧,我以后再……再也不来这儿了!”说着牵了李冰傲的手,两人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