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三人始终在旁观听,好不容易等到伍剑寒随宁道一走开,纷纷上前。宁羡仪道:“朱叔叔,恭喜你赢了那冰鬼!”朱子敬一愣,醒悟过来,笑叱道:“傻丫头,不得无理,那人是我的同门师兄弟,论辈份你得叫声伍叔叔才对。”宁羡仪悻悻发笑。云天问道:“伍师叔怎么不回来见师父一面?”
朱子敬道:“伍师叔本人我也没见过,他老人家的事情我只是小时候听师父提过。伍师叔本名伍痕,自小与咱们师父情同手足,更是同门师兄弟,当年凭一手精妙剑术与咱们师父齐名。但后来二人于剑术上发生争执,唉,这本是咱们习武之人不可避免的一件事,可他们二人当时俱是江湖中声名显赫之士,谁也不肯轻易服了谁。伍师叔性子冷傲偏激,一怒之下离宫出走,并抛下狠话,说直到创出‘无痕快剑’才肯回宫,这一走便是三十多年,师父念起往日情谊,曾派咱们出去寻师叔的踪迹,却是半点收获也没有。直到今天,伍师弟才带着师叔的消息回来,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宁羡仪忽问道:“那个劳什子剑谱是什么宝贝?为什么岳老头和伍叔叔都争着要看?”
朱子敬皱了皱眉,道:“那是这座山上最大的秘密之一,据说是当年一位前辈经过这里时,一时兴起所刻下的石画,涉及一门惊天动地的神妙剑法,一直为外人所觊觎。”宁羡仪想起上次被岳无逆掳去做人质,顿时闷闷不乐。
云天暗道:“羡儿上次犯险,为的只是一块破石头,当真不值。等我练好了武功,绝不能再让人欺负到她!”岔开话道:“那这么多年,有人练成这剑法吗?”朱子敬摇头苦笑道:“一个也没有。”
“师父也不会吗?”云天吃惊道,“或许那根本不是剑法,只是那位前辈无聊时画来玩儿的呢?”
朱子敬道:“不仅你这么猜想,但凡瞧过那石刻的,恐怕都曾怀疑过。其实我也不信那是什么剑法,要不然为何这么多惊才艳艳之辈却连半点门道都看不出来呢?可师父却不这么认为,早些年想了许多法子,却都是徒劳无功。”他顿了顿,又道:“我想,那石刻中的剑法是否真得存在谁也不得而知,但师父的剑法登峰造极确实无疑,本门中人要学上乘剑法,自有明师在侧,又何必舍近求远呢?”云天深有同感,连连点头,心道:“天戮,天戮,那不是专门杀人的剑法吗?这名字大大不妙!”
这时又听宁羡仪道:“就是不知道伍叔叔能不能学成这剑法。”朱子敬道:“福祸各依天命,咱们静候佳音吧!”
四人到院子里边聊边等,直到傍晚卯时之初,伍剑寒方才跟着宁道一进了院内。朱子敬上前问道:“不知伍师弟可有什么收获?”伍剑寒摇头道:“我瞧不出来。”语气中似有些失望。朱子敬也不意外,安慰道:“那也没什么,伍师叔的‘无痕快剑’自成一家,取法独到,假以时日,必然可以扬名天下!”
伍剑寒精神一振,说道:“多谢朱师兄,小弟只是有些遗憾,辜负了师父的期望。”退开一步,向宁道一抱拳道:“多谢师伯,弟子这就要下山了!”朱子敬惊道:“怎地刚来就要走?”伍剑寒道:“我一个人自在惯了。”朱子敬道:“即便如此,现在这么晚了,你身上还有伤,如何走得?”伍剑寒傲然一笑,道:“这点小伤,师兄未免太小瞧了兄弟!”
朱子敬还要劝,宁道一却道:“你若执意要走,咱们也不拦你,但这个地方你随时可以回来。”
伍剑寒朝宁道一拜了一拜,转身便走,朱子敬叹一口气,跟着出去送他。一旁云天三人均生出一个念头:“这人脾气好怪!”
次日未时,云天准时来到三省居,二人就地而坐。宁道一说道:“我先前曾收过三个徒弟,你大师兄便是羡儿的父亲,暂不多说。子敬心地仁厚,明月清风掌的要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最适合他不过。”
云天想顺口问及三师兄白玄真,对于这个名震天下的“执法官”,他颇感兴趣。但话到嘴边,猛地一省,思忖:羡儿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剑神”,应当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但师父只是略略一提,显然不愿再想起这些悲伤的事,那么三师兄英年早逝,也是一样。于是改口问道:“那我呢?”
宁道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许久后说道:“你天性洒脱,无可无不可,倒有些难办了。”云天顿时目瞪口呆,苦笑道:“难道我什么都学不了吗?”
宁道一说道:“那倒不然!所谓‘百川入海,万法归一’,学武功贵在坚守道心,走的路不同,一样可以有大成就。对了,天儿,你读过《孙子兵法》吗?”云天被他问得怔住,暗想:“兵法和学武功又有什么关系了?”如实答道:“读过。二叔说过作那本书的人很厉害。”
“哦?”宁道一问道,“除了这个,你还读过什么?”
“二叔以教我识字为主,到了前年,我刚好十岁,二叔突然开始叫我看些佛经,《法华经》、《金刚经》就是那一年读完的,可惜里面的东西我多半不懂……嗯,到了去年,二叔取来《孙子兵法》让我看,说它博大精深,堪称古今第一奇书,不读可惜。今年咱们到了河南,二叔又拿来《道德经》,说什么既到了天尊故地,不妨瞻仰一下圣人遗旨。我平时总是闲着,便也瞧了几眼……嗯……”说到这里,小脸一热,尴尬续道,“二叔说孔……孔夫子的书不读也罢,说他只教人念书,不会打架,只会给人欺负……”
宁道一不禁失笑,心道:“这确实是他的作风,难得他这么胡闹,也没把这孩子带到邪路上去。”问道:“你知道当年我和你伍师叔为何会发生争执吗?”云天道:“我听说是师父和师叔练剑的时候意见不同。”
“不错,”宁道一缓缓道来,“当初我二人广罗江湖各派剑法,几乎将天下所有一二流的剑法习了个遍。单论见识,世间已无人能在我们师兄弟之上。”
“那不是很好吗?”云天突然插话。
宁道一点点头,道:“原本是不错的。但武功一道便如做学问,涉足越深,越觉天外有天,越往后练,越不知足。直到有一天,你师叔突然找到我的住处,劈头就问我:‘天下谁的剑法最强?’我知他对剑道极为痴迷,又太执着于胜负,便说:‘自然是伍师弟你的剑法最强’。他听了却不高兴,说道:‘咱们俩不分伯仲,你不必迁就于我。况且就算我二人能打败天下所有使剑之人,那天下第一剑法也永远跟咱们俩没有半点关系!’我听了这话却不服,便问他为什么,他神色悲伤地说道:‘咱们二人所使的都是别人的剑法,就算争得第一,那也是给别人争的呀!’我当时还觉得他太固执,后来仔细一想,才发现其中竟蕴含武学中的一个大问题。我二人便分头开始琢磨,如何熔炼出属于自己的一套剑法。又过了几天,他一脸憔悴却又特别兴奋地跑来跟我说,他已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剑道。”说到这里,望着云天,问道:“你知道是什么吗?”
云天冲口问道:“就是无痕快剑么?”宁道一见他反应得快,赞许道:“不错!恰好当时我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与他当场一比对,便争执起来,唉……说起来,我这做师兄的本该容让些,不该总是和他争长竞短。”
云天心道:“就算谁也不服气谁,大不了你练你的,我练我的,干嘛赌这么大的气?伍师叔也太小气了些。”
宁道一忽一敛容,肃然道:“言归正传,我打算教你一门剑法,叫作‘无为六剑’。”
云天之前听朱子敬说过,“无为六剑”是宁道一自创的剑法,心想:“难道这剑法只有六招吗?”
宁道一又说道:“这剑法难学之极,若不得其法,终你一生也休想窥见其中奥妙,甚至惑乱心神,一切苦修全化作泡影。但若能悟出关窍,便能乘云直上,一飞冲天,而且越练越精。”他顿了一会儿,一脸严肃地瞧着云天,道:“学与不学在你,你若不喜欢,我自有别的武功教你。”
云天心中一急,大声道:“弟子就要学这越练越强的剑法。求师父传授给我!”宁道一哈哈笑道:“你很好,很好,哈哈哈!”云天从未见他如此喜悦,不明其由,也随着他呵呵傻笑。
宁道一毕生钟爱剑术,年轻时便已罕逢敌手,创出“无为六剑”之后,渐入圣境,自忖剑术一道当世再无抗手,从此干脆隐居不出。一个人到了这个境界,虽可以说是天下无敌,高枕无忧,但又何尝不是曲高和寡,索然无味?宁道一孤寂之下,干脆手不碰剑,口不提剑,直到收了义子宁不臣,后又碰上白玄真,起了惺惺之意,先后传授二人“无为六剑”。二徒天赋极高,学成了这世间第一深奥的剑法,不料世事无常,后来“剑神”和“执法官”竟相继身亡。对于宁道一而言,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两个举世难寻的爱徒,更是两个知己。
宁道一虽为世外之人,但悲恸之心竟不能稍减,从此万念俱灰,以为世上再不会有继承自己衣钵之人。但如今云天的出现又给了他一丝希望。宁道一见云天少年早成,心性不同俗子,已有心将自己最得意的剑技相授,但他行事素来不爱强求于人,心想:“我最高深的武功也需最聪明的人来学,但倘若他空有智慧,缺乏气量,那也是注定学不成的。”
在见识了宁道一的神功之后,云天实已钦佩至极,唯恐自身资质不佳,不能学到绝顶的武功,既有如此美事,自是一口答应了。
师徒俩各自遂了心愿,都是心情大好。这时,宁道一笑声忽止,一整容色,道:“嗯,我给你说个故事。”云天连忙竖起耳朵。
只听宁道一说道:“相传五帝之中,帝喾有两个儿子,挚和尧。帝喾死后,由大儿子挚继承帝位。尧聪明好学,仁慈谦让,一心辅佐帝挚。然而帝挚并无安邦抚民之才,没能治理好国家。相比之下,弟弟尧却有十分卓越的才干,深受百姓的爱戴。帝挚自知不如,便把帝位禅让给了弟弟。之后,尧励精图治,不负众望,终于也跻身于五帝之列。”云天暗想:“师父说这个干嘛?”宁道一见他皱眉不语,暗暗一叹,心道:“罢了,他这么小,我说这些干嘛?”于是又道:“天儿,你可知道,太清宫历代都有个规矩,就是只能有两个长门弟子。”云天脱口问道:“那是为什么?”
宁道一道:“从前为师也不大明白,现在一想,祖师爷着实有先见之明。只可惜,为师当年却破了规矩,一下子收了三个徒弟。”云天心想,算上自己那就是四个,但大师兄和三师兄已故,现今倒正好是两个了。可多出两个又有什么不好?正欲询问,宁道一忽叹道:“不相关的事就说到这里,你跟我来!”起身拂袖,往外走去。云天连忙跳起来跟在他身后。
二人出了三省居,转到屋后,很快出了太清宫的后门,顺着一条青石小道拾级而上。那小道由条石铺砌而成,弯弯曲曲的像是一条大虫。小道两旁是苍翠浓密的松林,林中有几块题石、碑刻,笔法苍劲神逸。
忽见一座青石拱门横在眼前,门额上镌刻有“绝圣弃智”四个大字。二人穿过拱门,又向前走了半个时辰,就见一个巨大的石窟坐落在眼前,形状活像一只大蛤蟆。二人依次步入,云天什么也看不清,忍不住伸出手四面乱扶,宁道一牵住他手,引着他稳稳前进,两人的脚步声徘徊回荡,不绝于耳。在洞中走了数十步,拐了五六个弯儿,似乎下了一条地底密道。忽然眼前一亮,前方现出一个光圈,再往前走,光圈缓缓扩大,但不知为什么密道中仍是漆黑一片。片刻后只听宁道一轻声道:“抬脚!”云天左脚一抬,踩上了一级石阶,甫一落足,迎面来的亮光登时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眯着眼四处打量,过了一会儿,终于睁开了眼睛。这里是个人工开凿的地底山洞,斜上方七八人高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缺口,看着只有脸盆那么大,类似于天窗。缺口外面射进来一道光,照得洞中熠熠发亮。云天向四周望去,一块块碑状的石头依序而立,围成了一个大圆,前后左右的墙壁上挂了四根火把,留待黑暗时照明所用。
借着射进来的光线,云天瞧向正前方一块半丈高,一尺五寸宽的石碑。碑面上整整齐齐地刻了数十幅小人画儿,这些小人只以线条塑形,没有神态,每一个小人手中似乎都拿着一把剑。第一个小人右手剑斜指,左手并指点向左前方,下一个人反手握剑横削,左手仍是伸出两指,垂臂不动。云天挨个瞧将下去,发现碑上共刻了四十二个小人儿,每一个皆是一手仗剑,另一手运指。这些画右边有六个大字:指桑四十二剑,云天心道:“原来这石头上刻的是一门剑法!”四十二幅小人画下方,刻着十数行小字,乃是这门剑法的注解,云天瞧不甚懂,便略过不看,跟着又陆续看了旁边几块,却不再细看上面的小人儿,只瞧了几眼旁边的名字,发现有“燕山剑法”、“醉仙剑”、“屠龙二十四剑”、“十殿阎王剑”……这里居然收藏了武林中数十家赫赫有名的剑法,云天纵然看不懂,一时也颇为震撼,转眼去看师父,却见他正一脸平静地望着自己。云天小脸一红,道:“师父,这些便是您和师叔搜集来的各派剑法吗?”宁道一道:“这里共有三十七门剑法,其中将近一半是前面几代宫主所刻,有几门剑法现在已经失传了。”云天想了想,问道:“昨天伍师叔的弟子也来了这里吗?”
宁道一点点头,又说道:“咱们虽然竭力搜集天下剑法,但真要做到无一漏网之鱼,仍是力有不逮。”云天忍不住问道:“还有哪家剑法不在这其中吗?”宁道一在石碑圈中走了几步,道:“灵渠寺的‘须菩提三十二剑’乃镇寺三宝之一,即便是寺中的高僧也极少身负此绝艺,何况出家人一心念经礼佛,不与外人争斗,这剑法露面的机会便少了,要想弄到这门剑法,呵呵,恐怕要先将寺里的高僧一个个打倒才行。另外,据说天山派有一套神秘剑法,迄今为止无人见过。除了这两门剑法,应该还有些其他的隐世剑法不在其中,总之,想要包揽全部,决无可能。”云天心想:“这倒也是。”
忽见最右边的角落里有块稍小的石碑,那碑与其他的不同,碑身没有棱角,光滑得像一块玉。云天一奇:“这块为什么单独放在一边?不知道上面画了什么剑法。”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