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岳的死震惊了席上几乎所有人。孟平山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强做平静地问:“你到底是何人?”
袁望之看着他惊疑的目光,似有若无的一笑,“孟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六年前是您砍了我一刀,让我混在死人堆里,逃过一劫,您不记得了么?”
孟平山顿时脸色煞白,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我何时砍伤过你,你不要含血喷人!”
“哈哈哈……”袁望之肆无忌惮地大笑,“难道当年你没有和方岳一起劫那趟镖?”
孟平山眼睛瞪了瞪,不自觉后退两步。
“孟老爷不必担心,说起来,你也算我的救命恩人,我没想过找你报仇。方岳已死,我大仇得报,这件事便这么算了。”
孟平山仔细打量着袁望之,看他不像在骗自己,略略松了口气,强行堆起笑脸,“袁盟主果然宽宏大度,不愧是咱们的盟主。孟某当年也非自愿,每每想起也是寝食难安啊!”
袁望之笑笑不语。
元康颤颤地问:“原来袁盟主当年在护镖的队伍里,不知袁盟主到底和方岳这厮有何深仇大恨?”
袁望之并未看着元康,只说:“袁威便是家父。”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只恭喜袁望之终于报仇雪恨,并称没想到方岳是如此卑鄙之人,被蒙蔽这么久真是惭愧。
元康不知现在这宴席该如何继续,便请示问:“盟主,您看,咱们这宴席是否继续以恭贺您荣登盟主宝座?”
“刚刚吃的差不多了,我想诸位也未必有心情再吃下去,我还有其他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派船送我们回去。”
“是,是,我马上安排。”元康弓着身子跑去忙着安排船只人员。
“南直隶的兄弟们现下群龙无首,我想大伙一时也选不出个领导者,不如就请黎教主暂且管理吧!”
黎云苓从人群中翩然而出,依旧是空灵的声音,“多谢盟主信任,小女子定当不负重托。”
南直隶众人大惊,立即便有人站出反对。
“她是五毒教妖女,怎能……”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根银针钉在了额头上,顿时面皮紫胀,身体僵直得向后倒了下去。
“正是‘治乱世,用重典’,南直隶被方岳管理这么久,早就乌烟瘴气了,我也是不得不采取些非常手段了。”黎云苓娇滴滴地撂下了狠话。
袁望之倒是满意地笑着,“黎教主所言甚是,南直隶这么大的地方交到你手里,我也是放心得很。”
黎云苓微微欠身,随即凤眼一斜,冷冷地问:“还有谁不服么?”见无人说话,便吩咐道:“白薇,将我的见面礼送给大伙儿。”
白薇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匣子,从中拿出黑色的药丸分给南直隶诸人。
同时,黎云苓继续说:“从今起,大伙儿便都是我五毒教的教徒,以后有什么事,我自会为大伙儿出头。”
旁人见了无不冷汗涔涔,都知这黑色的药丸不是什么好东西,心想这姓袁的和五毒教勾结,不知还有什么打算,以后的路恐怕不好走了,需要早作打算才是。
南直隶众人只如砧板上的肉,待人宰割,接到白薇递来的药丸,不得不吃。
只见一人,年过五十,头发白了大半,胡子稀稀拉拉,拿着药丸端详好一会,才将它握于掌心,微一用力,药丸化作粉末从指缝中流出。此人是方岳的老手下了,唤作周武。周武无视旁人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与其苟活于世,不如死了算了。”说着拔剑出鞘,当场自刎。
黎云苓只作不见。白薇见他死了,便继续分发药丸。其他人想着要么死,要么服药,便也再无生事者。
元康此时也安排好了船只,袁望之领着湖广的绿林好汉当先登船,天府之城、白云山庄、韦家寨、百越帮、五毒教及南直隶众人也都在当天便乘船离开。
这一趟可谓甚是顺利,君紫妍想着,不知柳芽儿现在在哪,当初为了她的安全把她留在了客栈,没想到义父计划得如此周详,几乎是十成的胜算。
又回到东瀚镇,撇开众人,袁望之叫了林一潇、君紫妍和方婷在屋内。
“方岳已死,此次事情虽然顺利,也花了我不少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袁望之停了一下,看向方婷,“小婷,你可知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方婷没有立即回答,盯着袁望之的脸看了半晌。
其余三人却都盯着方婷,等待她的回答。
“你。”方婷的脸平静得像没有一丝涟漪的湖水,轻轻地吐出这个字。
林一潇惊呼一声,“啊?”
袁望之轻呼一口气,脸上渐渐浮起笑容,“果然。”
“我娘这一生只有你一个男人,她一直把你的画像带在身边,生怕忘记你的模样,就连死了也要把你的画像带进棺材里。我见你第一眼时,便已知道你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你这么问也太对不起我娘了。”
被方婷揶揄一番,袁望之一点都没有生气,反倒笑得更加开心,“真的么?是我对不起婉秋,对不起你们娘俩儿。今日杀了方岳,也算是为你娘报了仇了。”
“我娘活着的时候你没来救她,死了以后,你才想起给她报仇,来得及么?我娘一生从未怨过任何人,也没想过要方岳死,她只想有一天你能出现带我们走,只是到死她都没有等到这一刻。”
“可你今日还不是亲手杀了方岳?”
“我之所以帮你,因为你是我爹。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娘都会站在你这边帮着你。既然你想他死,我自然愿意帮你,毕竟方岳也是我的仇人。”方婷说话的语调平缓,不带一丝感情,看不出她的丝毫情绪。
袁望之嘴角的微笑先盛后淡,逐渐消失。
“义父,孩儿没想到婷婷居然是您的女儿。我和婷婷……”
袁望之又笑起来,眯着眼睛看着他二人,“我知道你二人彼此倾心,我也为你们感到高兴。只是现在义父的事还没有办完,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便为你们主持婚礼,怎么样?”
林一潇又惊又喜,一边紧紧握着方婷的手,一边感激地对袁望之道:“多谢义父。”
方婷也笑起来,看着林一潇的眼睛里满是柔情。
袁望之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君紫妍虽是笑着,眼睛望出去却是模糊的一片,只觉得心被一刀一刀的剜下去,没有血,只疼到麻木、疼到窒息。她耳边还响着多年前义父应承下的话——“等到义父的事忙完了,我就把你许给潇儿。我只有你们两个孩子,自然希望你们能更亲一层,这样我们一家三口也可以永远在一起。其实义父也怕耽误你们,所以你得帮着我尽快把事情办完。”如今这话便随风散去了,不留一丝痕迹。
“你们先去休息吧,我和紫妍还有话要说。”
君紫妍回过神来时,林一潇和方婷已经起身出去了。她不敢直视袁望之的眼睛,只低着头问:“义父有何吩咐?”
袁望之放低了声音,“紫妍,你是不是怪我允了潇儿和小婷的婚事?”
君紫妍感到一丝哽咽,没有回答。
“其实我也想把你许配给潇儿,可是你也看见了,潇儿和小婷两情相悦,我总不能棒打鸳鸯。我答应他们的婚事不是因为小婷是我的女儿,而是因为他们彼此喜欢,感情这种事总归是不能勉强。”
“我明白。”君紫妍低着头,简单地回应道。
“义父是过来人,没有感情,两个人在一起也没意思。像我和你义母,即使不在一起,也彼此牵挂对方。紫妍,你是个好孩子,一定能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我觉得那个龙在飞……”
“义父,”君紫妍抢着打断袁望之的话,“我明白的,我不会怪您的,您放心好了,我永远都只是大哥的义妹。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也先出去了。”没等袁望之说话,君紫妍就跑了出来,屋内让她憋得喘不过气来,刚塌出门,她就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着嘴角的扬起,一滴眼泪滑过脸颊。
林一潇答应过阿依娜在年前回到蒙古,参加阿依娜的婚礼。袁望之并不同他们一起。所以在东瀚镇,他们便分开了。林一潇、方婷、君紫妍和龙在飞前往蒙古,袁望之还要领导湖广的绿林人士。
林一潇等人走后,黎云苓前来道谢:“这次多谢袁先生了,希望我们今后可以合作愉快。”
袁望之笑笑,“应该是我谢谢黎教主才是。”
黎云苓灿然一笑,“不知袁先生打算拿顾中德怎么办?”
袁望之略作思索,“顾老爷子在江湖上有些威望,我与他无怨无愁,不想伤他性命。反正他武功已废,就把他儿子放了,给他养老吧。”
“袁先生不怕顾成业日后报仇么?”
“那就得看黎教主是否有什么法子了?”
黎云苓白皙的手指捏着一个红色的药丸,“如此,我们就得每半年去看望他们父子俩一次了。”
“可活多久?”
“最多三十几岁吧!”
袁望之微微皱眉,“还有十几年。”
黎云苓浅浅一笑,“一年以后便无法生育。”
“好!”
黎云苓将药丸交给袁望之,便带着五毒教全部教徒前往南京。
袁望之跟着出来,来到吴鹏的住处。吴鹏正坐在桌前摇着折扇品着茶,见袁望之进来,微笑道:“盟主来的正巧,来品品在下的大红袍。”
袁望之端起桌上的另一杯茶,轻抿了一口,“大红袍,这名字就喜庆。”
吴鹏点头笑道:“正是以茶代酒,祝贺盟主心想事成。”
“哈哈哈……”袁望之仰头大笑,“吴庄主同喜啊!”
吴鹏眉毛挑挑,放下茶杯。“盟主接下来如何打算?”
袁望之微皱了眉,敛了神色,“我得先去见见也先,他已多次传信与我,似乎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可是现在你刚当上盟主,根基还不稳,此时行事,并非良机啊!”
“我又何尝不知?孟平山、元康和柯荣予只是表面上服从我,背地里可能还会算计我。何万里就是个墙头草,如今以利益诱之,他日也可能见风使舵。韦老大那家伙,谁都掌控不了,他只以自己为尊。黎云苓只不过是利益同盟,五毒教毕竟不能完全信任。比之从前,只是除去方岳而已。”袁望之恨道。
“这个本就急不来,江南绿林几百年都是这样各行其是,也就是近几十年才有了盟主一说,要想九省绿林归一人领导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所以还得多靠老弟你了。”袁望之拍拍吴鹏肩膀,满心期待地盯着他。
吴鹏握住他的手,坚定无比地说:“盟主放心。”
“我去瓦剌后,你就去找何万里,务必说动他。”
“没问题。”
袁望之满意地笑着离开。
林一潇四人进了城中,不意在酒楼里碰见了孟平山。孟平山见只有他们四人,观察一阵,没见到袁望之,便按捺不住,寻思先把这几个小娃儿解决了再说。于是便径直走过来。
林一潇等人也瞧见了他,只是不愿与他纠缠,只作不见,没想到他还找上门来了。
孟平山坐到林一潇一边,笑眯眯地打着招呼,“几位小朋友,真是巧啊!”
“冤家路窄才是。”龙在飞冷冷地道。
孟平山眼睛向上挑了一下,“哈哈,那不知是福是祸呢?”
“本来福祸皆不是,自你走过来,便是祸了。”林一潇倒了一杯茶水送到孟平山面前。
孟平山不接茶水,只看着他自信而又挑衅的目光,怒火中烧,瞬间出拳,心想还不把你肋骨击个粉碎。谁知,铁拳一出,好像打进一团棉花里,越是递进拳头,林一潇的身体也越是向后,始终只能碰到对方的衣衫。
孟平山抬头看时,林一潇已经离开凳子,站起身来。
孟平山大惊,顿时后悔万分,心想自己真是太轻敌了。可事已至此,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他的手下见已动起手来,纷纷抄起家伙上前拼命,君紫妍携了方婷,将她护在身后,同龙在飞一起与这数十人动起手来。
孟平山手下果然还有几个好手,虽然此次来海坛岛的人数不多,但几乎个个都是有两下子的老江湖。
林一潇心系方婷,不能全力对抗孟平山。虽有君紫妍在,但见对方好手众多,君紫妍和龙在飞占不到什么便宜,也不免担心。
君紫妍见状,知道敌众我寡,要赢十分艰难,便对林一潇喊道:“大哥,擒贼先擒王。”
林一潇猛然醒悟,全神贯注应对孟平山。此时他虽然《阳灵心经》修习不如君紫妍,但已练了数门少林功夫,功力自然不同往昔。一全力对战,立占上风。孟平山心知不妙,只叹自己全在对方掌风之下,想跑也跑不了。一时间泄气,便被林一潇扣住了脉门。
“住手!”林一潇大喝一声,声音响彻酒楼。
众人纷纷罢手。
“我义父饶你一命,你却不知好歹,我却没有我义父那般慈悲。不管你是否亲手杀我父母,也都是行凶者之一,今日我便为我父母报仇!”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你父母又是谁?”孟平山挣扎道。
“哼!你一生杀过那么多人,怎会记得我的父母?想我父母本是普通农民,却无辜枉死,都是你们这群土匪强盗没有人性,滥杀无辜!”林一潇冷笑一声,眼中沁血。
“什么农民?你以为我孟平山是干打家劫舍那样小模小样勾当的强盗么?”
“当年你们追杀我义父至我家,寻不见我义父人,便杀害了我父母,是也不是?若非我娘将我藏于箱内,我也早遭了你们毒手了!”
孟平山皱眉思索道:“你胡说什么?我当年以为一刀便将你义父杀了,才叫他在死人堆里蒙混过关,你昨天没有听他说么?我何曾追杀过他?”
林一潇一愣,手下力道略松了松,孟平山趁机挣脱出来。
君紫妍早已拉了方婷同龙在飞走出人群,站在林一潇身侧。听二人如此说,又见林一潇的表情,心知不好,便扬声说:“孟老爷,你们并不是我们的对手,今日我们放过你们便是,但是日后你还与我们作对,那就只能对不住了。”
孟平山还不太明白状况,一声不吭,带着手下走出酒楼。
方婷小心翼翼地拉着林一潇的衣袖,轻声说:“林大哥,先坐下。”
林一潇无意识般缓缓转过头,看向方婷,盯着她那双桃花眼,立即甩开她的手,怒道:“走开!”
方婷被甩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多亏了君紫妍上前扶了一把。
“大哥,这中间恐怕是有误会。”君紫妍担心地劝道。
林一潇似笑非笑,“误会?当然有,恐怕是有人故意制造的吧?”
龙在飞只觉得气氛不妙,但还没能完全搞清楚状况,“到底怎么了?你父母不是方岳杀的?”
林一潇依旧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只目光呆滞地道:“他昨天也亲口承认了他是在死人堆里蒙混过关的,既然如此,他为何骗我说他是被匪盗追杀逃至我家,我父母救了他却被匪盗杀害?他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方婷哭着跑过去,又抓着林一潇的胳膊,“也许他说的都是真的,事后那些人路过你们家杀了你父母?”
林一潇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方婷的双眼,“你们父女俩惯会说谎,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帮他撒谎,孟平山刚刚说的清清楚楚,你没听见么?”
方婷被他这副样子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全身哆嗦地望着他。
君紫妍见状,忙拉过方婷,“大哥,义父对你我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又怎会如此骗你?”
林一潇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稍等了等才慢悠悠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就没有骗过你?”好像是询问的语气却有种笃定的态度。
这一句问得君紫妍有瞬间的语塞。君紫妍深吸了口气,冷静地说:“义父对你如何,你应该心知肚明,多说无益,你自己想吧!”
林一潇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坐在桌边,双手抱着头,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君紫妍才又说道:“也许义父有些事情是说的不很清楚,但你的怀疑也太严重了。我们可以下次见到义父时把事情问清楚。”
方婷也接着说道:“林大哥,不管我爹做了什么,都与我无关,我求求你,无论如何,不要扔下我,不要怪我。”
林一潇缓缓抬起埋在手臂下的头,看着方婷,依旧是往日温柔怜惜的目光,“对不起。”
方婷破涕为笑,摇着头,“这个世上,你才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林一潇明白地点点头。
同样的话,也是君紫妍原本想说的,“无论怎样,我都会站在你这边。”只是现在这话说起来却失了意义。君紫妍淡淡地道:“眼下,我们还是要先去参加阿依娜的婚礼。”
林一潇点头同意。暂时搁下心中的疑惑,四人继续前往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