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很扯淡的名字,让周围的人笑话到了现在。
从小到大,我时常有这样的错觉,我是老爹老妈避孕失败的产物,所以他们给我起名都起得很草率。
——姓黄,名帝,字天子。
姓黄自然是随父亲,单名一个帝字是来自我那一孕傻三年的母亲大人,而字天子,则是老外公赐给的。
当时我还没出世,父母便给我取好了名字,老外公正在訾沽边与人聊天玩耍,听我父亲说起我的姓名,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说:“好霸道的名字,将来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哈哈,我也来锦上添花,送他一个表字,嗯,黄帝,皇帝,干脆就字天子吧!”
借着老外公的金口玉言,我那听着都觉蛋疼的名字终于悲催地公诸于世了。
因为这个霸道的名字,让我的名声在附近几个村落传得很响,大人小孩无不晓得李都镇天星村出了一个“皇帝”。
可是我这个皇帝,在前几年却没有过上皇帝应该有的锦玉生活。
因为老外公的几个儿子坚决反对我父亲拜师学艺,没有一技傍身的父亲只好老老实实地挑着两个尿桶,上山下山捏黄土。
然而,就像老外公当年对父亲批的判词“上半辈子吃苦,下半辈子享福”一样,父亲年轻时无论如何努力,家中事业总是不顺,导致我家是村里有数的穷苦。
那几年,苛政猛于虎,上面逼得很凶,据说有人被抓进黑屋子毒打了一顿,出来后便成了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的瘫子。
父母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风声,掐指一算,觉得风水轮流转,噩运很快就要降临在了我们家里,便再也不敢在家待着了。
夫妻两人合计了一番,心想那泼鸟人再怎么狠,也不可能对一个不满七周岁的小孩子动手,于是乎,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趁夜搭车离开了家乡,从此开始他们在外打工的漂泊生活。
但也托上天保佑,父亲经过了十几年的奋斗,在城市里混得有头有脸,竟然和母亲一起定居外地,过惯了大城市的日子,从此不想回乡,但却从未开口提及接我到城里生活。
我初中毕业时,祖父辞世,父母回来办完丧事,又给我在老家修了一栋小别墅,每月按时给我寄来零花钱。
一年到头,我见不了二老几面,相处时间很短,感情基础很不牢靠,最近几年,更是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个书信电话也没有,只不过每个月按时打一笔不菲的钱到我的银行账户,支撑着我那腐败而又安逸的小资生活,让我衣食无忧。
我习以为常,也就不足为怪了。
——伤心事,不提也罢。
除了霸道的名字以外,我还有一个外号,叫做乌鸦嘴,是“火娃”萧燚给我取的。
萧燚年龄与我相仿,是外乡人,不知来自何地,十多年前突然出现在了天星村的村口,并定居在了我家背后半山腰的一处瓦屋老宅里。
那栋屋宅原本是崔家的祖产,后来新修楼房,便已废弃,萧燚私自住进里面,老外公居然没说什么,反而将门前的几分菜园一起拨给了他。
村里有长舌妇传言,萧燚是老外公在外面的私生子,但我是不信的,因为萧燚那张冷酷的面瘫脸,跟老外公那几个儿子的嘴脸完全不像。
祖父心慈,怜其伶仃,经常送他一些柴米油盐蔬果之类的什物,还不时邀来萧燚在家吃饭,待之如亲孙,因此我与萧燚的关系也如亲兄弟般。
这人对祖父的慈善,从来不道一声谢,吃完饭后,抹嘴拍拍屁股便走人。
但祖父待他依旧亲切,我有时不禁疑心,这萧燚是不是祖父年少在外风流时留下的祸根。
祖父去世时,萧燚如我一般,披麻戴孝,全程神情冷漠,但他是唯一一个跪在祖父灵堂前,守了三天三夜的灵,米水未沾。
萧燚从小面瘫,对人始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善于表露感情,村里很多小孩都怕他,背地里叫他冰人儿,只有我唤他火娃。
祖父逝世后,虽然我赶集回来,做上一顿丰富大餐,偶尔也会叫上萧燚共享,但总的来说,他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躲在家里,不知是在鼓捣些什么。
因为老宅阴森森的,环境氛围有点说不出的恐怖,我向来胆子不大,也没怎么进过他家,最多站在门外的院坝里,呼唤萧燚的名字。
不过,三个月前,萧燚突然外出,连招呼也没打一声。
我去过他家,门前柳树成荫,大门紧锁着,木门厚重,陈旧中透着虫蛀的小洞。
一连几天,我有意无意,来到萧燚家门外转悠,但萧燚始终没有回来,我疑心萧燚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这一天,将近晌午,山沟里飘起了几柱袅袅的炊烟,没入山林间,倏尔消散。
而此时旧时的朝门院落里,赵一书家的门口,堵满了围观热闹的人***头接耳,全无回家做饭的心思。
我是个清闲散人,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我的身影,当然也混在了人群中,站在门槛外,踮着脚,透过肩膀间的空隙,张望着潮湿阴暗的屋内。
“妈呀,赵一书到底造的啥子孽哦!家里咋会有这么干黄鳝!”
“赵一书还敢在屋里头不出来……嘿,当心缩老二咬人……”
左邻右舍,议论纷纷。
在天星村,“干黄鳝”和“缩老二”都是蛇的土话。
“缩老二溜过来了,赶紧退!赶紧退!”
一阵慌乱骚动,人群如潮水般,急忙往后涌动,你推我挤,如作树倒猢狲散之状,一时尖叫声四起。
我夹杂在人群里,随波逐流,吓得赶紧后退,不知踩了别人几脚,也不知被别人踩了几脚。
“哎哟,我****仙人板板,踩到我的脚了!”
旁边有人吃疼,破口大骂,我佯装不知情,左顾右盼,向着那昏暗的房子里张望而去。
但见那昏沉的堂屋里,地面上,房梁上,桌椅上,到处蠕动着大大小小的蛇群,无毒的菜花蛇,剧毒的乌头蛇……吐着腥红的信子,发出嘶嘶的微响,混杂交缠在一起,缓缓蠕动着,一点儿也不怕人。
这场面之瘆人,任凭再胆大的人看了,也会感觉头皮发麻,令人恶心想吐。
只觉得胃里一阵汹涌翻腾,我微微俯低了身子,赶紧捂着嘴巴。
事实上,呕吐的人已不在少数,尤其是那些平时里看起来泼辣无比的村妇,甫一见了这景况,哇的一声,好像已有身孕了似的,急忙分开人群,冲到阴沟边上,干呕了起来。
原本肚里就空空如也,如果再呕吐一番,岂不亏大了,我以大毅力强行忍着,这才没有吐出来。
然而,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各种蛇群虽多,却只在屋内游走活动,没有一条蛇出了屋子的范围,每每碰着门槛,就好像触电了一般,身子一缩,便退了回去。
眼见此状,众人终于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大着胆子,又重新围了上去。
“这么多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人群中一青年大汉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不解地道。
其实,这个问题不仅是他的疑惑,也是我的疑惑。
天星村位于山沟之中,多是山岭矮丘,草丛林间,免不了蛇出没,农忙田地里干活,总有憋不住的时候,只能寻个没人的地方拉个野屎,随手抓过一把草擦屁股,拿在眼前看时,没准就是一条菜花蛇。
但问题是,乡下树丛里蛇虽多,但也从没见过像这样成群结队的出现在别人家里。
“我听老人家说,这蛇有灵性,记仇!敢情是赵一书以前淘气,打蛇没打绝,让一条蛇跑了,如今带着祖宗八代寻仇来了!”有人猜测道。
——我勒个去,这哪是祖宗八代,祖宗十八代都不止!
我瞥了说话的那人一眼,充满了鄙视。
赵一书是个孤儿,爹娘死得早,全靠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周济,这才勉强活了下来。
这小子只比我大了两三岁,平时没事的时候,瞅准了晌午时间,经常往我家里钻,比萧燚来得还勤,又不帮忙烧火,又不帮忙切菜,只是坐等蹭吃蹭喝。
但我与他境遇相似,虽有爹娘也跟没有一样,和孤儿差不多,两人这样一来一往,毕竟熟识,经常串门,但往时进出他家门,只闻到潮湿的霉臭,并未看见半条蛇的踪影。
所以,我最是了解赵一书这人了,外表看似顽劣不堪,其实骨子里懦弱得紧,平日里从河沟里捉回来的鱼,杀也没胆杀,便趁着没人的时候,又放回了河沟里,更莫说打蛇了,要知道他生平最怕的就是蛇了,遇见了躲还来不及,又怎会去打呢。
然而,蛇通灵性,农村里本来就有这样的传说,众人觉得颇有道理,纷纷点头称是,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都说赵一书不仅克爹克娘,原来还招蛇讨厌。
话是越说越难听,纷纷数落起了赵一书的不是,我听在耳里,心头老实不舒服,差点没忍住,跟众人叫起板来了。
幸亏就在这时,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人突然喝了一声,打断众人的讨论,道:“打胡乱说!赵家招蛇,又不是头一次,哪里是赵娃儿引来的!”
众人听了此言,认为其中必有玄机,回头一看,不由得一凛,大都认得这老人,却是与赵家同一院落的颜家长辈颜林,天星村以前连任两届的村长,在村里的名望仅次于崔家。
有人愈觉好奇,问道:“颜老爷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颜老爷子分开人群,走在最前面,瞧着满屋的蛇,但见它们嘶嘶的吐着信子,眼睛里透着阴冷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这事儿有点年头了,我那时还只有十一二岁!”颜老爷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回忆道,“有一天,赵家突然出现了蛇群,比现在还多,虽然不咬人,但也吓得人心惶惶!”
现在颜林已是六十有余的老人了,五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屁孩,,难怪事到如今早已没几人知道了。
我从小就对这种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没有丝毫抗拒性,于是竖直了耳朵,仔细听讲。
只听颜老爷子续道:“那时候赵一书的爷爷赵狗娃还健在,一家子想尽了一切办法,用烟熏用火烧,可是怎么也驱赶不尽,那蛇就好像在他家安了窝似的,床底下,蚊帐上,甚至是睡觉的床上,到处都是……唉,不要说是住人在里面,就是想想也觉得胆寒呐!”
蛇本就是让人感到胆怯的动物,何况是成千上万地往家里跑,有点像电影《人蛇大战》里面的恐怖情节,我看着堂屋里的情形,脑补着当时的画面,但觉身子一寒,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最后是怎么对付的呢?”有人问道。
众人的眼光纷纷投向了颜林,满怀期待,很是好奇。
不料颜林神情突然激动了起来,脸上充满了崇敬之色,语声微微颤抖,道:“最后是被崔翰文收了的啊!”
崔翰文?!
我心头咯噔了一声。
老外公的事迹,我曾听父亲说过,至于神怪,虽有些不以为然,但对老外公的传奇颇是倾心。
可老外公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我那时年幼,又不满他那几个儿子,所以两家隔得虽近,但也绝少往来,若非后来父亲与我提及,我甚至不晓得那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儿原来如此厉害。
“崔翰文?就是那个掌坛师崔世柏的老爹?”
众人甫一听见老外公的大名,不由得肃然起敬。
村里的年轻人或许不认识崔翰文,但三十岁以上的人,只要谈及崔翰文其人,无论是他的人品,或是做法事的道术,没有不竖大拇指。
每每聊及天星村的人物,老年人都有这样的感叹:“崔翰文,这才是真正懂法力的高人,崔世柏,唉,堕落咯!”
只可惜老外公早在十五年前,便退下了掌坛师的位置,而后不久,便已辞世,而如今掌管着李都镇大小祭祀的掌坛师便是他的长子崔世柏。
崔翰文人虽已驾鹤西归,但村里至今流传着他的事迹,而且越传越玄乎,年轻人接受了唯物主义思想,打死也不肯相信什么开坛作法,认为那是封建腐朽的余孽,必须连根拔起,彻底铲除,才能还我和谐社会。
我起初也不怎么相信,权当作是故事来听。
然而,老人间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却始终也少不得这些事迹,谈论起来,就好像有着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尽的传奇。
“别传得那么玄,咱高中的政治老师说了,咱们这个世界是由物质组成的,没有妖魔鬼怪,语文老师也说了,君子不语怪力乱神!”一个响亮的声音起于人群间。
说话者,乃是一个少年。
那少年来自彭家湾,名叫彭家望,是天星村出的为数不多的知识文化份子之一,在县城一所市重念高中,每每放假回家,在乡亲们面前,都以见过世面自居,颇为自赏。
说实在的,我打心底看不起像他这样的人,只会空谈,不切实际,还摆出一副山水田园诗人般的孤高自傲,所以与他的来往不是很多。
“去去去,小屁孩毛还没长齐,懂个啥!”颜林瞪了他一眼,不满道。
瞧热闹的人中,以长辈居多,无不尊敬钦佩崔翰文,见彭家望竟然出言不逊,心中业已不满,纷纷数落起了彭家望。
“彭娃子,别以为念了几年的望天聋书,就真成了文武状元,拿你跟崔汉文比,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彭家望觉得不过是给乡亲们普及了一下自己从学校学回来的唯物主义知识,这叫感恩反哺,没想到这群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不仅不肯接受新时代的新思想,反而提了枪杆对付自己,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彭家望当即涨红了脸,争辩道:“如果崔翰文真那么厉害,那就让他出来把这蛇给收了!也让我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谁知话才出口,只觉十数道目光如凛冽刀刮的寒风般打了过来,犹若芒刺在背,众人怒目而视。
彭家望也是慌不择口口不择言,一时心急才说错了话,此时突然醒悟过来,汗水如瀑,涔涔而下。
“我家老爷子早就入土为安了,如果惊动他老人家出来,恐怕不好吧!”
就在这时,人群外飞来一个威严的声音。